第122章 玉笛(2/2)
赵明月难掩不解,又听他迟迟没再言语,双手不觉紧攥墙头,急声道:“你且回去转告贵国陛下,倘若他愿与两位兄长化干戈为玉帛,将他二人重新写入玉牒,那此事尚有转圜——”
话未说完。
眼见得秦不知将手中信函撕作两半,将碎片尽撒于地,转而从袖中拿出另一封红底文书。
她察觉到那是什么,不由脸色大变,慌忙喝止道:“你放肆!”
一时气急,更当即擡手示意、命人放箭。
“区区一个副统领,竟敢耽误我两国邦交,其心可诛——你……来人,放箭!给我放箭!”
然则,一声令下,四下竟无人响应。
“你们!”她满脸不可置信,猛地回头。
视线扫过众人或迟疑,或茫然,甚至略有微词的神情,却只觉方才窜上天灵的热血、似乎顷刻间冷却。
脸色由红转青,又渐渐的,褪至毫无血色的惨白:
她当然有许多话能说。
譬如,今日之绿洲城所以繁荣,只因无人不知,辽西坐拥千里沃土,盛美玉,利良种。
绿洲城中,商税之低,更是世所罕见。而这一切,自然要归功于赵莽昔年用兵如神,把不断在边界滋扰的突厥人赶走;又力排众议,沿袭了当初阿史那珠留下的诸多奇策。
赵家不仅庇佑辽西于重兵之下,又甘心让利于民、大兴商贸,可以说,没有赵家,便不会有今日的辽西——她自然是整座绿洲城里,最有资格向魏弃提出条件的人。
践踏她的尊严,便是践踏整座绿洲城,这样的人,换了从前——杀一千遍也不解恨。
但……又是从何时开始。
赵家人的身家性命,几十年苦心经营,竟连求这些人听信指挥的“薄面”,也挣不来了呢?
如果……父亲还活着,今日还会是这样的局面么?
她不敢想,也不愿想,唯有狼狈地转过身去。
远望向那高挂尸首的将旗,望向城下铁牢般坚不可破的战阵,满心惶然。
心道,不答应便不答应,她所说的劳什子条件,本也不过是缓兵之计,只需要再几天……只需要等到他们回来……
若是表哥真能如他所说,带着那所谓的“神女血脉”和突厥援军回来,若是赵家人真能一心对外,若是……
有太多无法实现的若是。
“王姬。”陈望却不知何时越过众人、走到她身旁。
面无表情地从人手中夺过一把长弓,搭箭,扣弦。而箭尖,正对准城下手执尚方宝剑的黑衣剑客。
“赵家并非无将可用,无剑在手,只是,少了一枚定海针——一道定心丸。事到如今,王姬可否明示末将,摄政王不惜远赴突厥也要带回来的,除了我辽西并不缺的兵马良将,还有什么?”
还能有什么?
想起魏骁临别前命她切莫走漏风声、以免事不成而致军心溃败的句句叮嘱,赵明月不觉低下头去,声若蚊蝇:“他……”
他。
她脑海中一片空白。
末了,却终是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他带走了梨园宝库中的大半私藏,又偷偷派人搬空了城北粮仓,以此为聘礼,要向突厥人——换回阿史那珠的女儿。”
“突厥人找回了阿史那珠的女儿、她留下唯一的血脉……表哥说,只有这个法子,”她说,“我们与突厥人联合,要借的,不止是他们的兵,还有他们昔年从辽西抢走的‘势’。”
此事若成,他魏骁便是挽赵家于存亡中的恩人;
若败,则毫无疑问,是这整座绿洲城的罪人。
果然,陈望听闻城北粮仓被搬空,脚下竟忍不住微一趔趄,双目圆瞪,哑声道:“那是、那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动用的冬粮……!”
“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
“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赵明月一字一顿道。
声音虽轻,可说话的语气已近乎咬牙切齿,她盯着陈望不知何时通红的双眼,“陈望,你不姓赵,可你长着一对眼睛,你看得清楚,赵家人如今还听我的话么?你们要定海针,要定心丸,却不信我,也不信任表哥。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要救辽西,要救赵家,我们只能借……只能换,只能……”
只能抢。
赵明月说着,忽的冷笑一声。
擡手指向远方——那将旗上被穿心而过的尸体,“至于今日,我们若把魏人放进来,赵家人会是什么下场,你已经看到了!”
陈望闻言,低下头去,没有作声。
两人近旁那些避无可避、概都听见些许“秘闻”的亲卫,却已然吓得脸色大变,两股战战。
“王姬……”
“将军!”
可事已至此,谁又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直至陈望抛下手中长弓、头也不回地步下城楼,众人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望向眼前重新戴上帷帽、再看不清表情的家主。
“秦不知,你且听着!”
赵明月高声道:“你大魏皇帝昔年囚杀我父,如今又空口白牙,索我辽西,简直白日做梦!”
“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魏帝嗜血好战,绝非善类!待你等骗开城门,大肆屠戮……我绿洲城五十年基业毁于一旦,则悔之晚矣!若你等真有诚意,不妨请魏帝到城中一叙,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此战,终不可避!”
*
城中,以陈望为首的赤甲军振臂高呼,“誓与辽西共存亡!不畏死者,且随我来!”
城下,秦不知挥剑斩断箭羽,将袖中战帖随手抛在地上,转身纵马离去。
未几——
......
时隔半月,绿洲城城门大开。
远方鼓声如雷,战马嘶鸣。
山摇地动之烈,直将魏军主帐中、那隔开内外两片天地的山水屏风也震得隐隐颤抖,陆德生猛地站起身来。
原地等了好半会儿,仍没听见屏风内传来丁点动静。
他思忖再三、终是按捺不住,举步走进内间。却见榻上人早已不知何时坐起。
长发如瀑,披散肩头。
“……”
目光望向平摊在膝上的双手,魏弃兀自出神。
那血气散尽后、几乎透出霜雪颜色的面庞,恍惚间,似依旧如少时俊美。
可身为医者——他心知肚明,眼前苍白羸弱的皮相之下,终只剩油尽灯枯的衰败:
重伤跋涉,又遭刺杀,今晨为壮士气、强撑着与那赵无求一战。虽看似赢得毫无悬念,可魏弃的身体……在他看来,早已是强弩之末。
今日,之所以派出秦不知去向赵氏求和,亦只是想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将损失降到最低——然而如今,外头的战鼓声已是答案。
“陛下,”陆德生叹息一声、跪倒在地,向榻上人叩首,“若陛下坚持出战迎敌,还请容臣……先为陛下施针,封住膻中、灵台、天池三处大xue。”
话落。
他跪地静候,魏弃却迟迟没有如他所想应声。
反倒擡起头来,冷不丁开口道:“孤记得你当年入宫,本是执意要为祖父阎伦翻案。陆德生,孤且问你,如今,你还觉得阎伦是冤死么?”
陆德生闻言一怔。
无人说话,帐中一时陷入死寂。
而魏弃似乎并不急于逼他回答,只缓缓解开前襟,露出衣衫遮挡下、那足裹了数层却依旧染得血污斑驳的白纱。
白纱层层褪去,入目所见,是一道巨大的、深可见骨而仍在继续溃烂的豁口。
而亦正是这无法痊愈、钻心蚀骨的剑伤,日夜蚕食着他这具身躯残余的生气。
若他不是“炼胎之法”造就的怪物,想来,绝活不到今日——可,活到今日的代价,却正是成为一个世所不容的怪物。
“陶朔与你祖父,都曾想凭‘炼胎之法’臻于医道化境,”魏弃说,“你与他们背道而行。但如今,却是最近于‘得道’之人。或许,这便是天意。”
“陛下,”陆德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脸色大变、慌忙叩首道,“请陛下明鉴,臣从未想过——”
“无论你有无此意,事到如今,你只需答应孤一件事。”
墨发披散肩头,两鬓雪色垂落。
世间最昳丽无暇的皮囊,与最丑陋可怖的躯壳,如此诡异而“和谐”地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陆德生颤颤巍巍地擡起头来。
却正见魏弃从枕下、摸出一支他再眼熟不过的玉笛——这件他曾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故人之物”。
往日种种,历历在目,他两眼顿时不受控制地瞪大。
魏弃却依旧神态自若,手指细细摩挲着笛身纹路,唯独拂过那几道明显裂痕时,若有所思地一顿。
“今日一战,无论胜败。胜,自无碍;可若败——陆德生,记住,你须得亲手拔去我头顶金针,以笛声驱策……傀儡,安抚军心,助我踏平突厥。直到,找到她之后,”他说,“亲手把这支玉笛交给她。”
“陛下——!”
“告诉她,这是我最后能留给她的东西,”魏弃说,“愿祝她,成全己心,余生得窥盛世,长乐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