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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兄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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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她还不会走路时,抱着她蹒跚学步的谢缨;

是永远为她出头,做她的靠山,永远不让她受委屈、宁可自己挨打的阿兄,是她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无数次求告神佛、希望他还活着的,阿兄啊——

【不要杀他,求你不要杀他!】

那怪物盯着她,黑毛覆盖下的脸,看不清楚神色。

唯独那两只黑幽幽的瞳孔,竟突然沁出盈盈水光。

好似在流泪一般。

谢缨捂着喉咙、缓缓跪倒在地,眼睁睁看着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怪物,倏然尽敛爪牙,毕恭毕敬、冲着谢沉沉的方向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而亦就在这毫无缘由的三叩首过后。

如来时般毫无预兆,它四肢着地,飞掠而去。

他循声扭头,也只来得及看清那身影窜出洞口,消失在视野之中,待要回转视线,小腹却骤然一痛。

【……?】

低下头去。

无锋之剑,开膛剖腹,伤口如裂口。

他眉心抽动。

试图捂住伤口,鲜血仍从指腹溢出,血如泉涌。

......

“他那一剑,险些杀了我。”谢缨幽幽道。

“杀你?”

闻言,被子底下的“缩头乌龟”却立刻反唇相讥:“若不是我,无须他这一剑,你也早就死在那地宫里了!”

她这句话说出来,多少有些气恼的意味。

谁料,谢缨竟当真借着这话就坡下驴:“的确,多亏你那句话。”

“……”

“不许他杀我。”

沉沉一时被哽得说不出话来,气得脑仁生疼。

沉默半晌,终是忍不住从被子底下探出脑袋,气呼呼道:“你闭嘴!”

【不要……杀我阿兄。】

魏弃用尽全身气力挥出那一剑。

却在最后关头迟疑,剑刃偏移半寸。是以,不杀剑留下的伤口虽可怖,实则并未伤及心脉——

可谢缨并没有说过,不杀他。

【陛下,还请恕某失礼。】

贯穿魏弃胸口的银蛇长剑被猛地拔出。

谢缨手提长剑,剑刃仍不住向下滴血。

身后,是谢沉沉惊得变调的嘶声怒喊,他却只眼也不眨地撕开一片衣袖、将腰腹伤口草草包扎,随即,垂眸望向面前颓然跪倒的青年。

魏弃满是鲜血的手,仍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不杀之恩,铭感五内。】而谢缨低声道,顿了顿,以剑尖挑开他手指。

【……】

【可惜,】他说,【人心难测,棋差一着。舍妹,我这便带走了。来日若能再见,还望陛下……】

还望陛下,如何?

后头的几个字,语气近乎轻不可闻。

他转身收剑回鞘,将谢沉沉拦腰抱起,擡手封住哑xue,几个纵身飞掠,便消失在地宫出口。

一切皆如计划进行。

......

只是,到如今。

他看向手中药汤,又忽的侧眸,望向垂落身侧、软而无力的左手。

沉沉一声怒骂哽在喉头,见他忽然收声、表情变得分外沉凝,不由也循着他视线望去。

“这是……”

发觉他左手似乎脱臼般晃荡在袖中,她顿时眉头紧皱,低声道:“你的手……”

话音未落。

她仍维持着半侧身的好奇模样。

那只本该半废的左臂,却出手如电,眨眼间,已制住她身上几处大xue。

“你你你!!!!”

她两眼愕然瞪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着了谢缨的道。

想要挣扎、用力紧闭嘴唇,下颚却被人掐住,被迫撬开唇齿。

“唔……咳咳,咳!!”

苦涩的药汤顺着喉舌一路下落,她整张脸因痛苦而轰然变色。

一整碗药灌下去,待到谢缨“好心”为她解xue、顺带解开绑手的绳结——她甚至来不及发怒,第一反应,却是立刻捂住嘴唇,难以抑制地尖声咳嗽起来,试图以此缓解浑身上下苦到欲呕的难受劲,又始终不得其法,整张脸皱作一团。

“你……给我喂的什么!”

“我说过了,迷魂汤。”

“……”

又来了!

沉沉气得推他。

力气之大,谢缨竟被推得险些摔下床去,却半点没有生气,反倒依旧凑过来,替她拍背顺气,语气甚至如初温和。

“你既做不了解十六娘,其实,也注定做不了谢沉沉——至少,不可能只做谢沉沉,”他说,“那便换回来吧。妹妹,好好睡上一觉,待你醒来,那时,一切定然已回归正轨。”

正轨?

沉沉听不懂他口中的所谓正轨指的什么,只觉两眼眼皮发沉,脑海中浆糊一片。

想撑起身来,却半点力气没有,只能瘫软在床边,“四年前……咳、咳咳,”她嘶声道,“把我、把我从地宫带出去的……也是你。”

“是。”

“让百里渠给我换脸的也是你。”

“……是啊。”

“既然当初换了,如今为什么又要反悔——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句话,她已向他求证了无数遍。

到底要做什么,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从谢缨变成如今的模样。

她只是想不通,搅乱这一池浑水,对谢缨而言,究竟有什么好处?

他们本该才是这世上仅剩的,相依相靠亲密无间的亲人——

“是啊,为什么呢。”他却也温声重复道。

说话间,手指轻抚她因难受而满是虚汗的额头,从额头,到眉眼,唇角,鼻尖,轻而又轻,仔细而慎重。

“这句话,我也早想问自己。为什么。”

“你……”

“为什么要对你心慈手软,为什么还要给你机会,让你做一次解十六娘。我在心中暗暗地想,”他说,“倘若你能这样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要再出现在世人眼前,容你安稳一世又如何?至少,这世上再没有祖氏公主,没有害我全家至此的仇人,没有你,我就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妹妹。”

“……”

“没有你,如今的我,或许仍是江都城中天真跋扈的谢家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无家可归,无处可去。”

沉沉一时怔住,不敢置信地擡起头来。

什么叫对她心慈手软。

什么叫没有她,他就——

她有太多话想要为自己争辩。

“若不是你,殿下,”却听见他温柔得近乎残酷的声音,只一瞬,逼出她眼中浩荡泪意——热泪不受控制地滚滚长流,可她还是听清楚了他的话,“阿爹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们不会家破人亡,走到今天这一步。”

沉沉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

......

记忆中,十年前,大雨瓢泼、哭声震天的那一日,仿佛仍在眼前。

入目所见,皆是白幡,又被雨水淋湿,蔫巴地耷拉在旗杆上。镖局的叔伯们低垂着头,默然不语。

而她的父亲,就躺在他们带回的那具薄棺中,面目全非。

她拼命想要扑进里头,想要把父亲叫醒,却被娘亲死死拦住。

【阿爹,阿爹!!娘,阿爹……阿爹他为什么躺在这里头不说话?娘,为什么我喊阿爹,阿爹不应我?】

【芳娘……别看。】

【阿爹浑身都是血……为什么,阿爹……还、还有阿兄,对,阿兄也一道去了,为什么阿兄没回来?】她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阿兄呢?我要阿兄,娘——我要阿兄,阿兄……】

顾氏捧着她的脸,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摇头。

她分明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兄,阿兄他,】却仍是哭得抽噎,用力别开糊在眼前的湿发,嘴里不停重复,【阿兄还活着,对不对?阿兄答应过我,给我带,给我带,南洋的貍猫,他说,他说我一定会喜欢,我还把去年在天佛禅寺求的平安符给了他,他说,他说一定会回来的……】

【芳娘,别再说了。】

为什么?

她怔怔擡头,看向顾氏惨白的脸。

却只见数不尽的泪珠如断线般,自女人眼眶落下,顾氏伸出手来、紧紧抱住她。

永远坚强、大度,温柔的母亲,却几乎颤抖着,埋在她颈边呜咽。

世上最让她安心的人,却哭着对她说:【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你阿兄不会再回来了。】

......

那是她人生中一切美好假象被人划破、残酷初露真容的开始。

她因此而恨魏骁,恨了前世今生,整整两世。

恨他毁了她的安稳人生,恨他毁了谢家,让她家破人亡。

可如今谢缨却说——

一切都是因为她。

是她害了所有人。

“不,魏骁他说……明明魏骁,他……”太阳xue犹如被人重击般、一跳一跳地发疼,她只觉脑子几乎要炸开,嘴里不住喃喃自语,“魏骁他亲口说……是他出卖了你,是他引来了那些刺客……”

“魏三?”谢缨笑了,“他的确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与他之间的仇,不杀他雪恨,亦绝难罢休。”

“但,与其说他故意害我,不如说在他眼里,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救他是理所应当,称不上‘恩’。为他而死,亦然如此,是平白捡来的福祉。”

谢缨说着,忽的解开衣裳。

褪下外袍,底下,是被血浸染的中衣,血渍透过包裹伤口的白纱,新旧不一的伤口横亘胸膛,触目惊心。

而他拉过她颤抖的手。

“至于之后,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说过,我从没骗你。”

昔年定风城中,阴暗潮湿的地牢。

隔着陈旧的栅栏,少女口中高喊“阿兄”、凑到他跟前,一脸期期艾艾地问他,究竟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认她。

【妹妹?……是啊,我好像,是有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找她。告诉我,你叫什么?】

【那年,我摔下悬崖,受了重伤,失了记忆,一路随水漂流。之后的境遇……总归是不好。但我心里一直记得,我有一个妹妹,她还在家中等我回去。我忘了她的脸,忘了她的名字,可我一直还记得,有这么一个人。】

“我只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他说,“悬崖底下,发生过什么。我没有告诉你,为了替你藏住身份、及时将你送去上京,阿爹以身做饵,受了足足三日的折磨,他们喂我吃阿爹的肉,逼我与他自相残杀,他们问我八年前,可有见过一名女婴,却从没过问我家中幼妹,也就是你——你可知为什么?因为……谢沉沉,这世间,真的有过谢沉沉。所有人都知道,母亲难产大出血才生下你,你是产婆亲手抱出来、血淋淋的新生儿。你从小被喂得白白胖胖,你被刻意养成江都城中人人皆知的胖姑娘。所有人、做了那么多,都只为苦心孤诣地保下一个你。”

“为了你,真正的谢沉沉被迫失去身份,你代替她,成了谢沉沉;为了你,父亲宁愿赴死,也咬死不认曾经见过阿史那珠;为了你,我落入贼人手中,也不敢有一句透露你的存在,一切只为……为你拖延时间。而挑中我、带走我的人,”谢缨冷笑道,“名叫尹问雪。”

银蛇君子,尹问雪。

【江湖传言,此人出身海上扶桑,却渡海而来,拜在大魏武林名门、天师道门下,尽得师门真传,精通诡道,尤擅五行八卦之术。却因少时走火入魔,容貌尽毁,样貌奇丑无比,愤世妒俗,尤嫉天生美貌者。每将数百掳掠而来的少年投入蛇坑,以观其痛苦为乐,惨死在其手下的无辜平民,不下数千。】

他捉着她颤抖的手,轻抚过那从肩膀一路蜿蜒至腰间的旧伤。

“这一道,是在蛇坑里,险些被人分食时留下的。他们饿得眼红,却不敢赌上自己的命去吃那些毒蛇,所以,我便成了他们眼中的食物。但他们没有料到——早在他们吃我之前,我便抓来毒蛇剥皮饮血,毒素留在体内。他们喝了我的血,一个接一个毒发身亡,可……我竟然没死。”

谢缨笑了:“偏偏,我没死。”

于是,有了之后的一切,有了如今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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