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爱惧(1/2)
第98章 爱惧
毫无疑问, 这是一双无法视物的眼睛。
沉沉愣在原地。
不知为何,忽的想起小时候,那位给她算出“逢凶化吉, 遇难成祥”命的老先生。
她少时不懂事,第一次见着这种好似蒙着一双白翳,雾蒙蒙无法聚焦的眼睛, 觉得好奇,又实在害怕,是以下意识躲在了阿兄身后。听见阿兄喊他作“老瞎子”, 竟也有样学样地跟着喊了几声。
谁料, 阿兄这么喊没人管, 独她一开口, 却被爹爹毫不留情地拎起来、狠狠打了十几下屁股。
【呜啊——!】这是她嚎哭震天的声音。
【阿爹,别打了!】
这是谢缨在旁急得跳脚,扑将上前来劝,【不要打了!她又不知道……!总之,别打了!】
爹爹一贯疼她,从不对她动手,说起来,那实在算得上是她记忆中唯一一次挨打。
哭得眼泪与鼻涕齐飞, 谢沉沉变谢蠢蠢,最后,还是那老先生微微一笑, 开口替她解了围。
【罢了, 潜渊, 】他说,【莫要……吓着了她。孩子, 过来些,让我瞧瞧你。】
可一个目不能视的瞎子,又如何“瞧瞧”人呢?
她不懂,却还是抽噎着向老先生道了谢,一步三回头地走近了他。
那双本该早已无法视物的眼睛于是直直向她望来。须臾,他伸出一只树皮般苍老的手,轻抚她发顶。
破烂的道袍,平庸无奇的皮囊,衰残如风中残烛的身躯,几乎早已在记忆中模糊的脸。
那实在是个随便扔到人群里、就再找不见人影的老头子。
可时至今日,沉沉却还记得他那时一字一顿、给自己批下的“命数”,或者说——祝福。
【孩子。】
他说:【日后,你当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或不能事事顺心,必能百愿如意,处处皆乃意外之喜。行到山前,有刀辟道,坐到水穷,流水推舟,你的父母亲,已将这凡世中最宝贵的一切留给了你。还望你,珍重性命,长命百岁……终有一日,得窥太平。】
也不知是不是应了这位老先生的话,多年后,她果真经常倒霉,命途多舛,不曾事事如意。却也难能可贵,总在绝境之中,收获几分意外之喜。
——可是,真的全都是“喜”么?
谢沉沉看着那双找不见焦点、雾蒙一片的眼,看着眼前少年……不对,该是青年了,看着他斑白得不符年纪的两鬓。
她从前觉得能重活一回,大抵是自己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努力做个好人的“回报”……如今却觉得,大概是报应也说不定。
所以。
这不就来了么?
这不就给她机会让她领受这份“报应”了么?
她想好好做解十六娘,想过从前奢望而不得的安稳日子,也因此,她愿意为了保下解家安稳而与魏骁交易,嫁给金不换。她甚至为此找了许许多多的粉饰太平的理由。
但心底里,那句一直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是无法对自己的心说出口的那句话,最残酷的原因,却是一句直白到几乎难以说服自己的——
【我不想要他了。】
是的。
她,“不想要”魏弃了。
活了两辈子,死了两次,皆是横死。谢沉沉终于认清楚了自己的命。
归根结底,她不过是个普通,善良——但也懦弱,同时,帮不上什么大忙的滥好人。
她会恐惧战争,恐惧杀戮,会怜悯弱小,施舍善意,可在真正的强大和虐杀面前,她总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在自己面前死去,用眼泪来忏悔一切的失去,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知道自己爱魏弃。
和上上辈子对“卫三郎”那种,由感激而生出、由崇拜而深植的孺慕之情不同,她只不过是单纯地,喜欢这个有一副好皮囊、对自己好、身世凄苦却不自苦,在这世上,与她有最亲密相依、最深厚依赖的少年。
她就是这样一个肤浅而知足的傻人。
所以,尚不明白何为爱的时候,已糊里糊涂交出了自己的真心。
朝华宫里,被明里暗里地挤兑和陷害也好,经常吃闷亏受克扣也罢,从不明说、却被命运安排“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已隐隐生出几分患难与共的情谊;
北疆战场,一个不远千里而来,一个不远千里而归,两个残废在一间屋子里养病。擡头不见低头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事?
少年人两心相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有的人了然于心,要用一辈子,有的人,却不过是那一瞬的事。
不然,江都城中,他们又怎会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世俗夫妻般生活在一起。
一个“谢二小姐”,一个“书院夫子”,私定终身,不畏流言。
所有人几乎都以为,这又将是一段“小姐与书生”的浓情佳话。直到那震彻全城的钟声,在一个寻常的春日骤然敲响。
军师公孙渊携五千部众跪于书院外,乌泱泱一片看不到头的人群,尽皆叩首。呼声震天,恭迎九皇子魏弃回京。
“江都远,碧川长,碧川飞出只金凤凰。”
昔年沉沉离开江都城时,曾见路边小儿一路追赶马车,嬉笑着、唱着新学来的童谣讨赏。
这一生,作为解十六娘赴京,同样经过江都。
她千般纠结,不忍牵累故人,最终却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偷摸故地重游。
然而,等她乔装打扮,好不容易到了萧府门外,看见的,却唯有一片焚烧过后、满目疮痍的荒园。
一个“故人”,不,一个活人都没有。
她傻傻地在那断壁残垣外站了很久。
或许是那模样实在太过惹眼,有好心的货郎路过,还笑着同她搭话,问她是不是也来等段“奇遇”的。
【你是不是听漏了消息,没来对时候?这都过了几个月,黄花菜都凉了。】
货郎见她脸色苍白、全无半点血色,又好心解释道:【这萧府里头,葬着“谢后”家里那几个亲眷,可金贵着呢。话说,他们要是活到现在,少说也得是上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吧——姑娘,你晚来了几个月,“奇遇”是碰不上了,实在不行,沾沾贵气倒也不错。】
【……】
沉沉动了动嘴皮,没说话。
眼神直直地盯着那废墟,额头爬满冷汗,眼眶里却愣是没泪流下来。
【看你这样子,难道连“谢后”是谁都不知道?】货郎瞪大了眼睛。
说话间,瞥了眼自己担子里没卖出去的两套话本。
男人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索性冲着她大侃特侃起来:【谁不知道,那暴……咱们陛下,不近女色,这辈子唯一搁在过心上的女子,大抵也就只有他那短命的糟糠妻了!这,便是“谢后”,陛下唯一认过封过的皇后。】
【打从七年前起,每年秋末,谢后忌辰,这位陛下定当风雨无阻、携太子至江都祭奠。就为这,年年来咱江都想求个偶遇的男男女女,那可都是数不胜数啊。】
【去岁,陛下率军南征扶桑,人在万里之外。谁都以为他来不成了,结果,他竟也日赶夜赶,风尘仆仆地赶在最后一天来了。呃……就是可怜那小太子……年纪还不大,也就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我远远看了一眼,啧,这一路赶得,这孩子累得都不成人形了。】
【也就咱们陛下铁石心肠,管你是孩子还是什么,要换了咱,自己的孩子,可不得心疼死么?不过我想着,大概做皇帝的,儿子总是多的数不完吧……】
货郎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至少得有半刻钟。
沉沉却压根没听太仔细,只觉得那说话的声音仿若从天外传来,蒙着层纱般,飘渺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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