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落潮,兄妹和“剔尽寒灯梦不成”。(2/2)
几步之后,便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范如玉和田田都没敢说话。
两人偷觑着莲心。
莲心则像是想给自己找些事似的,埋头整理范如玉嗑剩下的瓜子壳,脸上有种固执的神态。
哗哗的瓜子壳声像海水落潮似的,响了约有一炷香,仍不见停息的趋势。
范如玉听不下去了。
她和田田又对视一眼,才小心翼翼对专心垂着脸,誓要把瓜子壳扫成尖塔的莲心道:“儿啊...你、你没事吧?要不你也早些就寝?跟阿娘一块睡?”
田田也拼命点头:“莲小娘子,婢子将被窝已拿炉子暖好了,现下热热的,正适宜躺下呢。快来洗洗睡吧!...”
但莲心却仍专注于手下的活,头也没擡,只撅起了嘴,“不要 。”
夜雨像潮水一样涤荡。
涤荡,能改变一切。
带来从前没有的事物,带走从前已有的事物。
而人的心,也会忍受不了落潮时的反差吗?
人又究竟有多少东西是可以承受失去的呢?
莲心不知道。
该说的话,她已说出口,她从不为此后悔。
只是。
她只是想着方才辛赣像面具一样覆在面上的微笑。她看不懂他那时候的任何想法。
莲心握紧了手心,咬住嘴唇。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弄清楚一件事。
她对辛赣的读心特权,原来只是在他愿意叫她读的时候才能拥有的呀。
...
——莲心那位容色惊人的哥哥最近不跟着她来了。
这是最近贵女们私下议论的热点话题。
与以往聊天时多少会各有争执不同,这一次,大家齐齐都在叹惋失望。
辛家这位小娘子的三哥哥,来了临安府一个月,就接送了一个月的妹妹。
原先不论莲心出入大小宴会,都常有他护送,赴宴中想吃什么玩什么类的大事小事,根本都不必让她亲口要求,全都有哥哥操心,只需她哥哥一来,她便一张嘴就是喜欢吃的剥好的坚果,一走过来就是爱玩的游戏。
而其余旁观的别人呢,也并不吃亏。
辛家三郎看起来因为容貌出众而显得有些距离感,让不明内情的人敬而远之,实际上真人进退有度,有良好的教养和礼貌,除了有时候因为被许多小娘子轮番搭话而不得不找个地方躲清静外,也从不做叫人难堪的事。
现下他不来了,无疑叫大家损失了一道养眼的风景线。
就连李月仙都幽幽叹了口气,“你与你哥哥吵架了,怎么还波及别人呢?”
她倒不是像朱淑真一样,喜欢缠着莲心三哥说个不停,而是因为原先有莲心三哥的存在,不少小娘子都跑来她们聚会所在的茶坊中三三两两地买饮子,顺带偷瞟。她的茶坊在短短半个月内进账都涨了八成。
而眼下莲心那位漂亮哥哥不来了,茶坊中便又渐渐恢复了冷清,只剩下她们几个拿此处当筛查诗稿的办公地点的人,以及不死心的零星几个小娘子在此处徘徊。
“我再说一遍,我没和我三哥吵架!他只是最近忙罢了。你们一个个的,脑子里都在想什么...”
莲心将手里的一篇诗稿看完了,放到一边,又抽出另一张,念道,“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①。”
“不对,这是朱姐姐的。”她不耐烦地将这张诗稿抽出来,动作有些粗暴地塞到朱淑真怀里,头也不擡,“你自己写完就收好了,别总往这堆纸里头乱放,我在看唐大娘子的诗稿呢!”
李月仙咳一声,自觉地起了身,往门口迈步。
最近的莲心脾气暴躁得吓人,不过想到是她的请托才叫莲心有了这么大的工作量,她便也不好意思再多抱怨了,只得假作无事,慢慢溜向门口。
正巧门外面经过熟悉的贵夫人,是个姓韩的高官侧室,因为喜欢缀满头的珠翠和鲜花而被人半嘲半恭维地称为“满头花”。
满头花与李月仙笑问:“今日还在忙?铺子的事这样多么?”
李月仙便摇头,笑答:“不是铺子,是家中姨母的一些事罢了...”因为一时半会不想卷进里头两个人的争执里,便索性站在原地,与她闲聊起来。
而茶坊之中,朱淑真也不是轻易忍气吞声的性子。
被莲心吃了火药似的排揎了好几日,她也忍耐不了了:“动不动就发脾气做什么!我又不是故意的。我是好心来帮你整理诗稿的,谁活该被你这样三挑四拣的呢。”
莲心半点没给她留情面:“你帮到什么了?说是来帮我,还不是一直在与人讲话?我三哥来的时候,你就一直追着他讲话;三哥不来了,你就自顾自写词。是来帮我,还是来看别人,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完句句针尖一样利的一番话,莲心才觉得多日以来积压在胸中的块垒稍抒发了些。
她冷冷扫朱淑真一眼,低下头舒口气,继续翻阅起诗稿来。
莲心的话确实不给人留面子。
朱淑真也是在原地站了许久,平复了羞恼的表情,才露出一个冷笑:“诗稿...你当时能找上李月仙,还不是我给你引线的?没有我,你现下能看什么诗稿呢!”
说到这里,也是真恼了,索性道:“当时你不是还答应叫你三哥给我弹琴,以作报答么?既然如此,我现下就要听他弹!弹完,你我两清,我也不再在这里碍你的眼,如何?”
“什么?前段日子我三哥来此处接送我,你明明都点了曲目,听过他弹琴了!”
朱淑真坚持:“那不能算。我要的,是他单单给我一个人弹琴,方才符合之前你我的约定。”
“或者说,莫非你二人真的闹翻了,所以你才不能答应我的要求?”
忽然朱淑真靠近了莲心,故意嘲笑般地轻轻笑一声,“是你自己说没有闹翻的噢。”
莲心咬住嘴唇。
“弹就弹。你等着吧。”她擡头看朱淑真,倔强地和她对视,连眼都不眨,直到眼眶泛红,也不肯收回怒视的视线,“真不知道你一个不明情况的人,在自以为是乱猜什么...等我哥哥弹完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叫他和你见面。”
朱淑真嗤笑一声:“别把你哥哥当成你自己所有物似的。”
她将手指在案上唐琬的诗稿上点了点,讥笑,“以免重蹈覆辙,哈?”说完转身便走了。
只留下莲心,明明腔中满是怒火,却又不自觉地感到落潮般的失落感。
她摸摸自己的脸。
脸颊的皮肤不知从何时开始又变得干燥了。
是因为什么?
因为落潮带走了所有湿润的空气?因为说真心话得到了惩罚?还是因为长久没有眼泪的滋润呢?
莲心不知道。
浑身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她轻轻地、无可奈何地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