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落星塔（上）（2/2）

阿禾的目光落在塔基上，那里爬满了厚厚的牡蛎壳，一层叠着一层，像给塔穿了件坚硬的铠甲。有些壳已经空了，风从壳口钻进去，“呜呜”地响，像谁在吹着不成调的笛；还有些壳里藏着小螃蟹，受惊似的横着爬，爪子刮过贝壳，发出“沙沙”的细响，像在偷偷说什么悄悄话。潮水拍上来时，“哗哗”地撞在壳上，溅起的水花打在她手背上，凉丝丝的，还带着点咸，她下意识地舔了舔，那咸味里竟混着点说不出的鲜，像刚煮好的海味汤，和西湖的水完全不同——西湖的水是软的，像江南女子的手，沾着荷叶的清苦，掬在手里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和水草；而这里的水是活的，带着股子野劲，一下下往塔上扑，却怎么也撼不动它，退潮时还不甘心地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白痕，像给谁留下的信笺，写满了海的絮语。

她忽然注意到塔身上刻着许多字，有的深有的浅，被海风和浪花磨得有些模糊。凑近了才看清，有歪歪扭扭的名字，像“王大”“李二”，笔画里还沾着未被磨掉的石屑，摸上去硌手；还有些记年的字样，只是没写年号，只刻着“某年月日，平安归”，其中一个“归”字刻得格外深，最后一笔拖得老长，像条往家延伸的路，尽头处还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着岸的方向。“这些都是船家刻的。”老李蹲在船头补网，麻线穿过网眼的“簌簌”声混着浪响，他手里的网是新补的，网线带着海草的青腥气，“出海的人都信这个，在塔上留个记号，就像跟塔打了个招呼，说‘我从这儿走啦’，等回来的时候再添一笔，算是报个平安。”

他指着其中一个“张”字给阿禾看：“这是前年打鱼的老张刻的，你瞧这笔画，刻到最后没力气了，那一点直接用指甲抠的，边缘毛毛糙糙的。”阿禾凑近了，果然看见“张”字右下角的点画里，嵌着几粒细小的石渣，像是刻字人指甲断裂时带下来的，“他儿子去年还划着小舢板来添了笔，在旁边刻了个‘小’字，说要跟塔认个亲，以后出海就更稳当些。”阿禾摸了摸那刻痕，指尖能触到石头的凉意，还有些细沙嵌在缝里，想来是刻字的人当时太用力，把石屑都震了出来，那些沙粒沾在指尖，带着海的潮气，像谁悄悄塞过来的一点念想，轻得不敢碰，怕一碰就化了。

阿禾忍不住摸出拓包。她特意带了罐自己调的墨，出发前在北江时，加了点江水和晒干的海苔灰，磨墨时还滴了两滴渔民给的鱼油，想着拓出来的字能带着海的味道。墨锭在砚台上研磨，发出“沙沙”的轻响，混着海浪声，像谁在低声哼着小调。她选了块相对平整的塔壁，那里正好刻着“落星”二字，笔画苍劲，像是用斧凿直接刻上去的，透着股子硬气，“落”字的长撇几乎贯穿了整个石面，末端还崩裂出几道细缝，像是要把塔身都劈成两半，却又在最关键处收了力，留着三分余地，倒像是藏着份刚柔相济的心思。

铺好纸，刚要蘸墨，海风忽然大了些，纸页被吹得“哗啦啦”响，差点从手里飞出去。阿禾慌忙用石块压住边角，指腹按在“落”字的撇画上，忽然觉得这两个字的笔画里，藏着和雷峰塔完全不同的劲。雷峰塔的字是柔的，像浸在西湖水里泡软了似的，笔画弯弯曲曲，带着点江南的缠绵，拓出来的字总带着点水汽的润；可落星塔的字是硬的，每一划都像船锚扎进海底，透着股海风的糙，连撇捺都带着股不回头的决绝，纸页铺在上面，能感觉到石头的纹路硌着掌心，像在提醒着什么。

她忽然想起在雷峰塔拓字时，纸页被风吹起，落下时总带着片花瓣，粉白的，带着淡淡的香；而这里的风裹着沙，吹在纸上能听见“沙沙”的响，像字在跟海较劲，又像在跟时间较劲。那些刻痕里的沙粒，是海留下的印记；那些磨平的边角，是时间走过的痕迹。可不管海多烈、时间多狠，那“落星”二字依旧立在那儿，带着股子不服输的硬气，像个守诺的汉子，站在浪里，一站就是百年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