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采莲云袖(2/2)
茶碗里的热气渐渐散了,露出碧清的茶汤,映着苏燕卿有些发凉的指尖。她想起烟雨楼里的那些姑娘:眉妩姐姐当年为了争“头牌”,生生把嗓子练哑了,后来嫁了个盐商,听说天天被锁在后院,连窗户都不许开;还有春桃,赚够了钱赎身,嫁了个小吏,前几日遇见,穿着一身绫罗,却总说“还是当年在楼里自在”,眼里的光却比当年黯淡了许多。她们都在追逐着世人眼里的“好前程”,可真正能像云袖这样,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的,又有几个?大多是被命运推着走,走着走着,就忘了自己最初想往哪去了。
“可惜那琴师前年染了风寒,”阿禾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年冬天特别冷,淮扬下了场大雪,画舫里没炭了,琴师就整夜抱着琴,想让琴弦别冻断,结果自己受了寒。开始以为是小毛病,熬熬就过去了,谁知道越来越重,咳得直不起腰,最后连琴都抱不动了。云袖说,他走的那天,芦苇荡的冰裂了,‘咔嚓’一声,像谁把琴弦绷断了。”
苏燕卿握着茶碗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她想起琴师该是个温和的人吧,不然怎么会把云袖从《雨霖铃》的凄苦里拉出来,让她学会唱轻快的调子。他一定懂她眼里的空,懂她对着雨丝哼童谣时的向往,所以才会对她说“上船喝杯茶”,才会把棉袄脱给她,才会在寒夜里抱着琴,怕琴弦冻断——他护着的哪里是琴,是她的歌声,是她想飞的翅膀啊。
“云袖说,她把画舫卖了,”阿禾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卖了不多的钱,一半给琴师买了块靠着芦苇荡的坟地,坟前种了棵柳树,她说‘他喜欢听风吹柳叶的声儿’;另一半揣在怀里,就想着回苏州来。毕竟这里是她唱红的地方,是她被无数人追捧的地方,也是……也是她遇见琴师的地方。她说不清为什么要回来,就是心里有个念头,像种子似的,发了芽就挡不住——她想在烟雨楼旁边开家茶馆,煮琴师教她煮的茶,唱琴师爱听的调子,就好像……就好像他还在身边似的。”
苏燕卿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钝钝的疼,又有点暖。她忽然想起当年云袖离开得有多突然:头天晚上还在台上唱《雨霖铃》,唱到“执手相看泪眼”时,台下掌声雷动,有个富商当场掷出一锭金元宝,喊着“再唱一遍”。可第二天一早,后台就乱了套——云袖的妆匣开着,里面的珠钗金环一样没少,那件耗了三个月绣成的月白戏服搭在椅背上,却少了支白玉簪。后来在窗台上找到了,簪子断了,断口处还沾着点泥,像被人用力攥过。当时掌柜的气得摔了茶碗,粗红的脖子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放着锦绣前程不要,非要去做那水上浮萍,迟早淹死在水里!”
现在想来,原来不是浮萍啊。浮萍没有根,可云袖找到了自己的根,扎在了秦淮河的水里,扎在了琴师的琴声里,扎在了那八年简单却踏实的日子里。就算后来根断了,她也要带着根的记忆,找个地方重新种下——烟雨楼旁边的小茶馆,就是她选的新土壤吧。
“大家都以为她这次回来,是走投无路了,”阿禾说着,自己先“噗嗤”笑了出来,眼里的湿意被这笑赶跑了些,“毕竟一个女人家,没了依靠,又过惯了风光日子,不是重操旧业还能做什么?连烟雨楼的老伙计都偷偷说,‘云袖这是兜兜转转,还是得回来卖唱’。结果人家是来开茶馆的!刚才有个穿锦袍的老主顾,就是当年追着云袖送玉镯的那个王老爷,听说她回来了,立马颠颠儿跑过去,拍着胸脯说‘只要你肯再唱一次《雨霖铃》,我出十倍价钱,再给你镶个金话筒’。”
阿禾学着王老爷的样子,挺着肚子,粗着嗓子,逗得苏燕卿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