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歌绝再现(2/2)
云袖那时正是最红的时候,像朵开得最盛的牡丹,却偏生带着股幽兰的清。每次登台都穿着身月白的水袖裙,那料子是上好的杭绸,听说一匹就够寻常人家过半年的,在台上一转,水袖飘起来,像两朵云绕着她。乌发松松挽着,只簪一支白玉簪,那玉是暖玉,在灯光下透着淡淡的粉,听说是什么和田来的,值老钱了。可最让人记挂的,是她的嗓子,像是被晨露润过,又像是被山泉水洗过,唱“寒蝉凄切,对长亭晚”时,尾音能绕着梁子打三个转,每个转都带着点颤,像把小钩子,勾得人心里痒痒的,台下的叫好声能掀翻屋顶,金钗玉佩往台上扔,叮当响成一片,像下了场珠宝雨。有回苏燕卿在后台帮她整理换下的戏服,指尖触到那袭月白裙裾,料子滑得像流水,上面绣着的银丝暗纹,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光——那是当时最时兴的杭绣,绣娘是从苏州请去的老手艺人,听说光是绣工就花了三个月,针脚比头发丝还细。
可她总觉得,云袖站在台上时,眼神是空的。明明台下满是掷来的金钗玉佩,满是追捧的喝彩,她却总望着窗外,尤其是落雨的日子,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就像蒙着层化不开的雾。有次苏燕卿去送茶,茶是刚沏的碧螺春,用的是她特意洗了三遍的白瓷杯。她掀开后台的门帘,正撞见云袖对着雨丝发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袖口,那袖口上绣着朵小小的兰草,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没那么细,却透着股自在。嘴里轻轻哼着段不成调的小曲,不是《雨霖铃》,也不是当时流行的《醉花阴》,调子简单得像童谣,却透着种说不出的轻快,像溪水绕着石头唱。苏燕卿当时没敢出声,悄悄退了出去,那小曲却像颗种子,落在了她心里。
“她回来了?”苏燕卿将茶碗凑到唇边,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穿着月白裙的女子,站在台上,水袖翻飞,眼神却飘向远方。这些年关于云袖的传闻从没断过,有人说她被京城的王爷看中,纳了做妾,住进了深宅大院,那院子大得很,却连只鸟都飞不出去;也有人说她厌倦了风月场,跟着个游方的画师走了,去了塞北看大漠孤烟,画师死了,她就自己牵着骆驼,在沙里埋了把琴;还有人说她嗓子坏了,早就嫁了个寻常百姓,在江南水乡里织布为生,每天听着橹声醒来,看着炊烟睡去。
“可不是回来了嘛!”阿禾喝了口热茶,嘴唇被烫得红扑扑的,声音更亮了,像雨后的蝉刚开嗓,“我刚才去烟雨楼送绣好的帕子,就是张员外家定的那块,上面绣了‘百年好合’的,你还记得不?我刚走到后院,就看见掌柜的陪着她说话呢。还是穿的月白衫子,不过不是当年那袭戏服了,就是件素净的棉衫,布面是粗布,却浆洗得干干净净,领口袖口都平平整整的。头发也剪短了,就到肩膀,没簪花,就用根木簪别着,看着倒比当年清爽多了,像……像溪边刚洗过的石头,亮堂堂的。”
苏燕卿想象着那样的画面,心里竟有种奇异的平和,像块被雨润透的玉,终于舒展开了纹理。她总觉得,那样素净的模样,或许比当年满身华服时,更像云袖自己。当年的云袖,像朵被人捧着的花,再美,根却悬着,如今落在土里了,反倒能扎根了。
“我跟你说呀,”阿禾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雨丝听去似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双丫髻都快碰到苏燕卿的茶杯了,“我刚才在门外偷听到几句,掌柜的那老狐狸,笑得眼睛都眯成条缝了,劝她再登台唱几场,说只要她肯唱,当年的老主顾肯定都乐意来捧场,金银珠宝少不了,保准比现在这些年轻姑娘们红火。你猜云袖怎么说?”
苏燕卿摇摇头,指尖在茶碗沿轻轻摩挲着,那碗沿被她摸得光滑,带着点体温。她想起当年云袖唱完《雨霖铃》,回到后台,卸下满头珠翠,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人,脸色白得像纸,她说:“这曲子,唱一遍,心就凉一分。”
“她说呀,”阿禾学着云袖的语气,放缓了语速,那调子竟有几分像苏燕卿当年偷听到的童谣,“登台就算了,我这嗓子,也唱不出当年的味道了。”她顿了顿,又赶紧补充,生怕说漏了什么,“不过她可不是来告别的!她跟掌柜的说,想在烟雨楼旁边盘个小铺子,开家茶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