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过眼烟云(2/2)
幻象里的飞燕跌坐在结冰的河边,河水泛着青黑,薄冰下的水流慢悠悠地淌,像她江南老家秦淮河的水。她手里捏着那半只虎头鞋,指甲深深掐进起毛的布面,把布都掐烂了,指缝里渗出血来,和鞋上的旧血痕混在一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冰面上,“嗒嗒”作响,砸破了薄冰,坠入水中,跟着水流往南去——流过终南山的峡谷,流过长安城的朱雀大街,流过玉楼春门前的青石板,一直流向她再也回不去的江南。
阿禾仿佛看见江南的秦淮河上,画舫摇着橹,“咿呀”声里,歌女唱着飞燕小时候听的《采莲曲》;看见乌篷船的船头,飞燕的母亲坐在绣绷前,手里拈着丝线绣鸾鸟,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母亲鬓角的白发上,像撒了层金粉;看见绣坊前的桃花开得正艳,花瓣落在飞燕的粗布裙上,她追着蝴蝶跑,笑声惊飞了檐下的燕子。可这些画面像水中的倒影,碰一下就碎了,只剩下终南山的风雪,在幻象里越下越大,把飞燕的身影埋得越来越深。
“她的舞,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阿禾哽咽着问,声音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碴,一片一片割着心口,“为了沈知远?为了小石头?还是为了她自己那点没说出口的念想?”
苏燕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那半只虎头鞋轻轻放回木盒,指尖在盒沿上摩挲。烛火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跳动,映出一片水光,分不清是烛火的影,还是没掉下来的泪。过了很久,久到油灯芯结了个灯花,“噼啪”一声爆开,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块浸了水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或许……都有吧。”
“为了沈知远那句‘你的舞里有江南的水意’,她把真心都捧了出去。”苏燕卿的声音里裹着苦,“你没见过她那时的样子,眼睛亮得像盛了秦淮河的月光,练舞练到脚指甲盖都磨掉了,缠着布条继续转,说‘他说喜欢看我转起来像水波纹’。她为他改了江南的舞步,加了长安的胡旋,把《采莲曲》跳成了《柘枝引》,只为了合他的心意。她把攒了半年的碎银拿出来,托人去江南买云锦,想做件新舞衣给他看,结果呢?”
苏燕卿的声音发颤,像被寒风呛到:“他中了进士那天,骑着高头大马从玉楼春门前过,红袍加身,何等风光。飞燕扒着二楼的栏杆看,手里还攥着那块没绣完的云锦,喊他的名字,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后来听说他娶了礼部尚书的女儿,婚宴办了三天三夜,红绸子从街头铺到街尾,可谁还记得,有个叫飞燕的舞姬,为他把脚尖跳得血肉模糊?”
她拿起那半只虎头鞋,指尖在鞋头的虎脸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抚摸一个熟睡的婴孩:“为了小石头那句没说出口的‘娘’,她把命都拼上了。怀着他的时候,老鸨天天来逼她喝堕胎药,她就把药偷偷倒在床底下,藏起的药渣堆得像座小山。生他那天,疼得在地上打滚,咬碎了三块帕子,却死死咬着牙不叫,就怕吓着刚出生的孩子。小石头满月时,她抱着孩子给我看,说‘你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沈知远?’,眼里的光啊,比楼里所有的灯都亮。”
“为了给他攒赎身钱,她接了最累的活,一天跳七场《胡旋舞》,转得头晕目眩,从台上摔下来好几次,膝盖磕在青砖地上,血把地毯都染红了,她爬起来笑着说‘没事’。可最后呢?”苏燕卿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低下去,带着哽咽,“小石头被沈知远的夫人派人抱走那天,她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磕出的血混着雪水,在青石板上洇开朵红梅,她喊‘我再也不跳舞了,求求你们把孩子还给我’,可没人理她。后来她总说,小石头要是还在,该会跑了,该会喊娘了,说着说着就笑,笑着笑着就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