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南宋宁宗 赵扩(2/2)
那几年我总梦见祖父。他站在重华宫的银杏树下冲我招手,满地金叶子变成北伐的檄文。醒来时常看见杨桂枝抱着皇长子坐在床边,孩儿抓着她的玛瑙耳坠往嘴里塞。直到开禧二年的惊蛰,雷声震碎福宁殿的琉璃瓦,乳母抱着浑身青紫的皇长子冲进来时,杨桂枝的指甲掐进我胳膊:“官家!兖哥儿没气了!”
丧子那夜韩侂胄闯进灵堂。他腰间别着铁鞭,鞭梢还在往下滴血。“金人已经打到庐州”,他掀开白麻布看了眼孩子发灰的小脸,“官家该下罪己诏了。”我抓起供桌上的铜烛台砸过去,他偏头躲开,烛火引燃了灵幡。满殿烟雾中我忽然看清他鬓角的白发——原来我们都老了。
北伐败得比梅雨还快。镇江府的告急文书和台谏的弹劾奏章同时堆满案头,我蘸着朱砂圈出“丘崈”这个名字时,韩侂胄正带着史弥远闯进来。他新换的犀角带扣得太紧,说话时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请官家斩了张岩祭旗!”史弥远袖口露出半截《开禧和议》草稿,墨汁晕染处像极了当年祖父痰盂里的血。
处死韩侂胄那日下了冻雨。玉津园校场的青砖结着薄冰,他五花大绑跪在辕门前,嘴里还咬着半截《南园记》稿纸。我数着他脸上新增的皱纹,比北伐前多了七道。史弥远递上铁鞭时低声说:“杨娘娘让问官家晚膳进鹿脯还是鲥鱼。”第一鞭下去,韩侂胄突然仰头大笑:“赵扩!你爹当年...”话没说完就被第二鞭打断槽牙,血沫子喷在《平戎策》残页上,正是他十年前教我批阅的笔迹。
回宫路上轿帘被风吹开一角,我看见西湖边的杏树抽了新芽。杨桂枝在慈元殿备了金疮药,她敷药的手势比当年篦头时更轻了:“史相公说该给岳珂升个官。”我望着妆奁里新打的凤钗,想起韩侂胄去年送来的生辰礼——一匣子北疆战死的士卒名录,最上头那页按着四十七个血指印。
玉津园的血气在梅雨里沤了半月,史弥远的紫袍渐渐染深了颜色。嘉定元年的端阳节,他捧着新贡的歙砚来垂拱殿,墨锭上錾着“天威浩荡”四个字。我蘸笔时发觉朱砂调得太稀,落在《嘉定和议》上像抹未干的血迹。史弥远袖中滑出半块虎符,叮当一声砸在青玉镇纸上:“金主遣使说,要韩侂胄的头颅当酒器。”
杨桂枝抱着新得的皇次子进来时,我正盯着和议书上的岁币数目发怔。孩儿攥着她颈间的东珠项链哭闹,三十万两白银突然变成珍珠滚落满地。史弥远弯腰捡珠子的动作像极了他当年在韩府当主簿的模样,只是如今他鬓角的白粉抹得比冬至祭天时的雪还厚。
皇次子赵埈六岁生辰那日,我在资善堂撞见史弥远握着孩儿的手描红。澄心堂纸上歪歪扭扭写着“权”字,墨汁糊了半边“木”旁。史弥远笑说太子傅昨日夸赞埈哥儿笔力遒劲,我盯着他腰间新换的羊脂玉带扣——正是韩侂胄旧物。
嘉定十三年的暑气来得凶,福宁殿的冰鉴镇不住燥热。半夜惊醒时,杨桂枝正往我嘴里灌参汤,她腕上翡翠镯子磕得瓷碗叮当响。史弥远带着太医闯进来,银针扎进合谷穴的刹那,我瞥见他靴筒里露出的枢密院密报边角——那上面说蒙古人已经打到了中都。
八月十五的宫宴上,赵埈背《孟子》漏了“民为贵”那句。史弥远掰开月饼的动作像在撕扯疆域图,枣泥馅儿渗出暗红:“太子该换位师傅。”杨桂枝的护甲掐进我手背,她发间的九凤钗簌簌作响:“沂王家的贵诚倒是背得全本。”
那年冬至祭天,我在龙辇里数史弥远新增的白发。太庙前的石阶结着薄冰,他搀扶我的手劲大得反常。燔柴炉腾起的青烟中,十七岁的赵贵诚捧着祭帛走来,玄色冕服上的山龙纹竟比太子袍服还多绣了三章。杨桂枝突然在旁轻笑:“这孩子眉眼倒似孝宗皇帝。”
嘉定十七年的春雨泡软了临安城墙。我在病榻上听史弥远念《立储诏》,他故意把“天降祥瑞”四个字念得含糊。杨桂枝带着新制的衮冕进来时,帐外惊雷劈断了宫墙柳。
最后那夜雨脚如麻,史弥远跪在龙床前呈上两封诏书。左手的黄麻纸透着沂王府印泥香,右手的洒金笺沾着太子东宫墨。我攥着祖父给的墨玉扳指,突然看清他官帽里层缝着的蒙古狼头图腾。
更漏滴到三更时,杨桂枝拔下金簪挑亮灯芯。她耳垂上的明月珰晃得人眼晕:“扩哥儿,该换衮服了。”殿外传来整甲的铿锵声,我望着承尘上的团龙纹,想起十四岁那年祖父笔尖悬停的朱砂,终究还是没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