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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191到20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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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他们进内衙见我。”狄公让马荣去传。乔泰连忙搬来两张椅子放在狄公书案旁。

袁玉堂和绯红一进内衙就双膝下跪,狄公吩咐他们起身。袁玉堂表情淡漠,双手下垂,小心等着狄公问话;绯红低下头,用葱管般的小指卷绕着腰间碧绿飘带的两端。狄公注意到绯红右耳贴着一小块膏药。

“你就是绯红小姐吗?”狄公望着绯红问,她连忙点头。“你有个孪生姐姐叫蓝白?”绯红又点头。狄公转脸问袁玉堂:“袁先生,绯红、蓝白这两个名字有什么讲究?”

袁玉堂回答:“回老爷,这两个名字没什么深意,只是两种玉石的颜色。姐妹俩出生时,一个面色如胭脂般红,一个面色青紫发白。要是老爷觉得不雅,我再改名字也不迟。”

狄公点头:“原来如此,何必改呢?这两个名字挺有趣,也不俗。”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嵌红玉石的耳环,问绯红:“这枚耳环你是什么时候丢掉的?”

绯红慢慢抬头,看见狄公手中的耳环,脸色顿时变得惨白。狄公见状心中明白了几分,吩咐陶甘先带她去外厅,然后回头问袁玉堂:“袁先生,六年前被叶奎林鞭打致死的女仆和你是什么关系?”

袁玉堂微微一愣,从容答道:“那女仆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妻子。”

“是你把妻子卖给叶府的?”

“不,老爷,妻子最初是抵押给何将军的。”

狄公惊讶地问:“何朋?就是新月桥下柳园的主人?”

“是的。家父当年欠了何将军一大笔钱,家境贫寒,利滚利下忧急而死,债务落到我头上。我进何府为佣,何朋见妻子有些姿色,非要我用她抵押债务。我无奈答应,留下妻子在何府,抱着蓝白、绯红四处流浪乞讨。

“叶奎林和何朋是世交,时常往来。后来何府衰败,何朋把抵押契约转给了叶奎林,妻子从此成了侯爷家的侍婢。六年前的一个夜晚,叶奎林喝得大醉,非要妻子裸身跳舞取乐,她抵死不从,被那畜生用鞭子活活抽死在长廊的绣榻上。”

说到这里,袁玉堂声音悲戚,眼中泛起泪光,牙齿咬得格格响。狄公动了怒:“袁先生当时为何不去官府告状?京兆衙署大门前有面大鼓,你捶响鼓喊冤,官府会为你做主的!”

袁玉堂脸上露出不屑:“官府?官官相护罢了。我一个奴仆哪敢鸣鼓喊冤?就算官府接了状纸,也告不倒侯爷。不瞒老爷说,您新来京师,又能知道多少官府与世家贵族的勾当?”他惨然一笑,“小民的命,不就像我那木偶一样被人摆弄,想立就立,想倒就倒,想生就生,想杀就杀吗?”

狄公说:“于是你就设下圈套,让女儿绯红用歌舞离间何朋和叶奎林,挑拨他们争斗,借这两个色鬼的暴烈让他们互相残杀,为妻子报仇。可你想过吗?只要一人动手杀人,最终必然两败俱伤,杀人者要伏法。袁先生,你就不顾惜亲生女儿,让她在两个色中饿虎间冒险?万一有闪失,岂不误了她终身?”

袁玉堂大惊,见狄公神色威严又带着慈祥,索性坦白:“老爷料事如神,小人不敢再瞒。只是绯红愿意冒这个险,她深爱母亲,只要叶、何动手,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万一这两个恶虎伤害绯红,她怎么抵挡?”

“五福酒店的施掌柜每次都陪她去,他有飞刀绝技,平时不露,危急时能救绯红。”

“是不是那个驼背打鼓的?”

“正是,他是江湖豪杰,蓝白的武艺都是跟他学的。”

狄公频频点头,袁玉堂又说:“叶奎林根本不知道绯红的身世,一直当她是坊司行院的歌舞妓。驼背施掌柜假意拉皮条,和他讨价还价拖延时间,暗中激怒何朋挑起争斗。果然何朋动了杀心,叶奎林恶贯满盈有此下场,真是天理昭彰。”

“蓝白知道这些事吗?”

袁玉堂正色道:“老爷,蓝白是个舞刀弄棒的女子,性子急、嫉恶如仇,学了点武艺就想劫富济贫、打抱不平,容易惹事。我从不敢跟她透露半个字,要是她知道母亲的遭遇,肯定会冲进叶府生事,到头来被官府诛杀。所以我选绯红暗中行事,不让蓝白鲁莽坏了大事。”

狄公点头:“袁先生先去外厅等候,我要单独问问绯红小姐。”马荣陪袁玉堂出去,陶甘奉命带绯红进内衙。

狄公和颜悦色地对绯红说:“绯红小姐,你父亲已经把你们父女设计为母亲复仇的事情告诉我了,别害怕。我只想请你详细讲讲昨夜叶府长廊里发生的事,一点都不能隐瞒,细节也要说清楚。”

绯红怯生生地看了狄公一眼,见他神色温和,胆子稍微大了些,柔声细气地说:“昨天侯爷让我一个人去叶府,我问为什么,他说有话只跟我说。我问是不是赎身钱的事,他笑着点头,说正是为这个,想避开五福酒家的施掌柜,单独和我谈最高金额。我心想他是不是认出我了,故意设计骗我进府。他说会给我主人一大笔钱,私下还会给我打很多首饰,让我今晚瞒着保人单独去。

“我答应了。夜里爹爹正好不在家,我提了月琴刚要出门,蓝白问我去哪,我骗她说去找施掌柜唱堂会,她没再问。我出门后直接去了叶府,侯爷亲自开门,满脸笑容带我到枕流阁长廊。我刚在绣榻坐下想弹琴唱曲,他说不用唱,让我站上绣榻跳舞——他又想气河对面的何将军了。我看见竹帘外柳园的楼阁里果然亮着灯。

“我刚要踏上绣榻,侯爷笑着叫我过去尝糖汁生姜。我没防备,刚走近桌边,他突然一把扯住我的头发,疼得我直叫,耳垂差点被撕破。他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说:‘好个歌舞妓!你真以为我不知你的底细?你娘就是被我用鞭子抽死在这张绣榻上的!你不叫珊瑚,叫绯红,还有个姐姐叫蓝白,你爹是耍猴演木偶戏的!我问你,为什么三番五次跟何朋那家伙眉来眼去?以为能瞒过我吗?我待你不薄,何朋那穷光蛋有什么好?让你心不在此!今晚我要出这口气!’说着抡起鞭子没头没脑抽过来。

“我哀求饶,侯爷根本不听,一边猛抽一边骂,我疼得在榻上乱滚。突然,竹帘‘唰’地一动,窗外跳进来一个人。侯爷回头一看,鞭子掉在地上。我急忙趁机逃出长廊,奔下楼梯,七拐八绕跑出了叶府。”

绯红说到这里气喘吁吁,狄公示意陶甘递茶,她接过一饮而尽。狄公问:“小姐看清跳进来的人是谁了吗?”

绯红想了想回答:“我觉得一定是何将军。当时我哪敢细看,赶紧逃命回家。谁知走到衙署墙外小巷,又撞上两个收尸队的无赖缠住我,后来又来了个自称卢大夫的人更坏,拽着我要带我去他家。要不是正好撞上巡街的军官,我肯定被卢大夫欺负了——昨夜真是多事,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她睁着美丽的大眼睛,眼里闪着泪光,声音越来越轻,“今天听说侯爷被杀了,我又惊又喜,果然是何将军动了手。爹爹说我们得马上离开长安。”

狄公招手,袁玉堂又被带进内衙。狄公温和地问:“袁先生,你为什么把妻子被鞭子抽死的情景做成木偶戏给人看?”

袁玉堂回答:“为了让复仇的火焰在我心里永不熄灭。不杀叶奎林,我死不瞑目,也没脸去地下见绯红她母亲。如今叶奎林果然被何朋杀了,又听说老爷抓了何朋,我冤仇已报,心里痛快。只是怕老爷就叶奎林的死怪罪我,我设圈套是事实,不敢抵赖,只望老爷了解原委后能宽恕。”

狄公说:“袁先生,律法从没禁止人设圈套,杀人偿命是凶手自己的事。再说何朋和叶奎林的矛盾不全是因为绯红,他们这帮旧世家的恩怨都几百年了。来,绯红小姐,把你的耳环拿回去,你的名字和耳环上的红玉石正好相符,你冒名‘珊瑚’,想必也是这个意思吧?对了,袁先生,我最后告诉你们:我抓何朋,是因为他企图侮辱你女儿蓝白小姐。”

“什么?”袁玉堂大吃一惊,“何朋要侮辱蓝白?”

狄公说:“你回去问蓝白吧。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袁玉堂和绯红向狄公叩谢后慢慢退出。马荣忙问:“老爷怎么看穿袁先生父女和叶奎林之死的关系的?”

狄公捋着胡子慢慢说:“首先,你告诉我袁玉堂把妻子被叶奎林打死的情景做成木偶戏,这固然是为了铭记仇恨,但还有个目的是想引起官府注意。如果有机会,他就会如实诉冤并递状纸。后来听说有个叫‘珊瑚’的歌妓在叶奎林和何朋之间挑拨,想让他们互相残杀。枕流阁捡到的红玉石耳环让我想到,这歌妓可能是袁玉堂的女儿绯红——‘珊瑚’和‘绯红’名字相近,耳环玉石颜色也吻合。于是我找绯红来验证,她耳垂果然贴着膏药,还真能歌善舞、容貌秀丽。”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七章

黄昏慢慢来临,晚霞在西天叠成一道道从浅红到深红的光弧。

梅府正在举办隆重的功德道场追祭梅先生。殿堂里烛火熊熊燃烧,香烟缭绕升腾,白幡低垂悬挂,孝幛整齐排列,一片哀伤肃穆的气氛。普恩寺来的一群高僧正围着梅先生的棺柩,摇响灵杵,敲击鼓钹,高声诵念《法华经》。他们一边捻动着垂在脖子上的佛珠,一边敲着木鱼。念经祈祷结束后,又唱喝发牒,恭请三宝降临,见证功德,礼佛献供,召亡施食,各项仪式繁杂,此处不一一细述。前来吊唁的宾客都站在外厅,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

狄公和陶甘赶来梅府时,省去了仪仗、旗幡和鼓吹等排场,因此没有惊动众人。他们一进梅府大门就转向大花园,沿着假山和曲沼,穿过粉墙角落花瓶形的门阙,进入庭院——从庭院能看到殿堂里闭殓诵经等祭奠仪式,青石台阶上恭敬地站着吊孝的宾客。

狄公和陶甘步入殿堂,只见梅夫人一身素白丧服,优雅地站立在祭台旁,举止端庄,仪态万方。两人上前向梅夫人施礼致哀、表示慰问,从侍者手中接过一炷香,恭敬地插入梅先生棺柩前刻有狻猊图案的古铜香炉里,然后恭谨地退出殿堂,走下外厅台阶回到庭院。狄公顿时觉得空气清新了些,微微感到有一丝轻风吹过脸颊。

“陶甘,你看天上的乌云开始移动了,我已经感觉到凉风吹来了。”狄公高兴地说。陶甘眯起眼睛,仰望着天空。狄公又说:“天气要变了。只要下一场大雨,京城的瘟疫就有望好转。要是能连续下几天大雨,瘟疫很快就会减弱,京城就能恢复往日的繁荣,圣上也该回驾了。”陶甘频频点头,又看了看天,脸上也露出了喜色。

狄公说:“梅先生丧葬入土后,你立刻把梅夫人送到凤翔去。眼下她独居长安很不合适,而且有危险。”陶甘答应道:“我已经通知了梅先生的远房族侄,让他暂时来京城接管梅先生的产业,具体的家财继承事项等梅夫人以后回长安定居时再由他们自己商定。”狄公点头称是,忽然叹息道:“就在半个月前,我还和梅先生在这个庭院里赏月品茶,商量安定局势的良策,谁知转眼他就成了古人,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对了,陶甘,今晚我们既然来了梅府,不妨去看看梅先生当日出事的地方,记得是东院花厅中央的青石楼梯下。”

这时,殿堂的祭奠仪式刚结束,宾客们正慢慢走出外厅。陶甘悄悄找来老管家,说狄老爷想看看当日梅先生摔下来的楼梯。管家领命不敢怠慢,举着一盏白纸灯笼,引着狄公和陶甘前往东院花厅。

他们来到东院花厅的楼梯下。狄公仰头看见楼梯上两边各有一排朱漆栏杆的走廊,圆形穹顶的藻井下交叉着两根巨梁,巨梁下正中央悬挂着一盏大红灯笼,整个花厅上下都笼罩在和谐的红光中。青花细纹石楼梯果然很陡峭,两侧扶手约两尺高,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尖锐的荷花苞蕾雕刻。老管家指着楼梯下最后一级台阶说:“老爷就是在这里摔死的。”

狄公问管家:“梅先生的书斋是在楼上吗?”“是的,就在楼梯口左面的月洞门里。”狄公抬头仔细看了一阵那盏大红灯笼——梅府因为早就遣散了奴仆,今天梅先生闭殓也来不及用白纸把红灯笼糊上,灯笼外周还贴着“荣华富贵”四个发光的金字。狄公又问老管家:“每晚你是怎么点亮这灯笼的?”

老管家回答:“我自己准备了一根长竿,顶端系着一个小铁钩。每晚只要站在走廊上,用长竿把灯笼勾到身边,换下旧蜡烛,换上新蜡烛点燃就行,一支蜡烛可以点到午夜。”陶甘抚摸着扶手上最后一个菡萏石雕,说:“梅先生从这么陡的楼梯摔下来,就算头没碰到这尖利的苞蕾,也会没命的。”狄公点点头,目光落在花厅正壁的眉额上,眉额上写着“雅逸堂”三个碧绿色的隶字。“好书法!”狄公不禁脱口称赞。

“这是我丈夫的亲笔。”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在身后响起。狄公惊讶地回头,看见梅夫人和卢大夫正站在自己背后。卢大夫拱手作揖道:“狄老爷在此,在下冒犯了。”梅夫人也抿嘴轻轻一笑,跟着行了个万福礼。狄公看了陶甘一眼,扬起浓黑的眉毛说:“梅夫人来得正好,我们能看看楼上梅先生的书斋吗?”陶甘见狄公看了自己一眼,心里有些疑惑,而且狄公怎么会突然想起要看书斋呢?他还没蹲下仔细查看梅先生摔死的楼梯下呢。

“当然可以。”梅夫人说着,示意老管家领他们上楼。刚走到楼梯口,老管家说:“老爷小心地上的蜡烛。”他胆怯地看了梅夫人一眼,“我本来早就该拿走的,只是因为犯病,太太又忙,所以一时忘了。”狄公看见楼梯口果然横放着一支早已熄灭的蜡烛。

老管家打开书斋的门,里面很暗,走廊里透进来的淡淡红光与红地毯的颜色倒是很和谐。狄公看见书斋三面墙都立着大书橱,只有后墙下安放着一张古色古香的楠木大床,床上的茵席枕褥十分整齐。床外挂着一顶雪白的罗纱帐,床头挂着一幅帛画,题名为《子云阁着书图》。床边是一张楠木大书案,书案上有一座金烛台。老管家把点燃的蜡烛插入金烛台中,房间顿时亮堂了许多。

狄公看见书案上摊开着一册书,便拿起来翻了几页,赞叹道:“梅夫人,梅先生死前一刻还在看这本《金匮医方》,研究治疗瘟疫的方法,真是一位克己奉公、品格高尚的人啊!”狄公随手观赏起书案上的纸笔砚墨,笔架、洗子、墨钵、镇纸都一一拿起来看过,爱不释手。最后他笑着说:“梅夫人,这些东西样式古雅,制作精美,都可以当作古董收藏了。”陶甘明白狄公想寻找什么,但显然没有找到。

老管家举着白纸灯笼,照着大家小心地走下又高又陡的青花细纹石楼梯。狄公指着花厅东厢问:“这个房间平时是做什么用的?”老管家恭敬地回答:“东厢房平时很少住人,非常清静。房里有一扇门通向大花园东廊的一条僻静竹径,穿过竹径尽头的角门就是府外的大街了。”狄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吩咐管家打开东厢房的房门。

梅夫人一惊,连忙说:“老爷,别进去这厢房,里面又脏又暗,已经三个月没人住了。”狄公没有回答,示意老管家开锁。老管家不敢不从,拿出钥匙打开了胳膊般粗的铁锁。狄公用力推开房门,里面果然又脏又暗,他让管家点亮蜡烛。

狄公看到房间左墙下有一张紫檀木大床,一幅暗蓝色的床帘将大床遮得严严实实。床边果然有一扇小门,小门旁并排摆放着梳妆台和书桌。

狄公走近梳妆台,看了看台上的古铜菱花镜,然后饶有兴致地一件一件欣赏起台上的胭脂膏罐、铅粉盒。看完胭脂花粉,狄公又踱步到书桌边,观赏桌上的文房四宝。他惊讶地发现,一枚龟形端石大砚上还留有浅浅一层黑水,砚台边放着一段八棱描金龙香松烟墨和一支象牙笔杆的紫狼毫毛笔,笔尖上还沾着黑墨。

狄公连忙转身走到紫檀木大床边,揭开垂到地面的长床帘,看到床上的凉席、绸被、枕套和床垫都很干净,还隐隐有脂粉香味。他正要拉上床帘,目光突然紧紧盯着地面,接着小心地蹲下身子,掀起右边床帘的一角,仔细察看老虎爪子形状的床脚和青石地面。

突然,他站起身对陶甘说:“你看看地上那些黑色污斑!”陶甘蹲下,用指尖蘸了点唾沫擦拭青石地面的污斑,说:“这是墨点的痕迹,老爷。墨点虽然被擦干净了,但已经渗进石板,留下了斑迹,很难擦掉,除非用沙子慢慢磨。”

狄公拽着柔滑细洁的床帘细细检查,猛然发现床帘背面有一块指尖大小的褐色血斑。“陶甘,你看这个!”陶甘俯身一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梅夫人!”狄公脸色冷峻,严厉地说,“梅先生是死在这个房间里的!”梅夫人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像泥塑木雕一样僵在原地。

“梅先生是被人谋杀的,凶器就是那方龟形端砚。他的脑壳被人用端砚击碎后,倒在这床脚边的地上,地上沾了他头上的血迹和砚台里未干的墨汁。血迹和墨汁虽然被擦去,但地上留下了污斑,床帘的线缝间也沾了血,尤其是床帘背面那块指尖大小的血迹,更能说明问题。”

狄公看了一眼卢大夫,冷冷地说:“这就是死者面颊上有墨污的原因,卢大夫竟然没看出来?”卢大夫说:“老爷单凭那点墨斑就断定梅先生是被谋杀的,未免太轻率了吧?恐怕没有其他证据吧。”

狄公微微一笑:“卢大夫,死者面颊上的墨污,以及床帘和地上的墨血污斑,还只是间接证据,直接证据是你们俩在梅先生死亡时间上撒了谎。你说发现梅先生尸体大约在亥时,这意味着他是在亥时之前摔下楼梯的。但他为什么手里还拿着一支蜡烛呢?花厅横梁下的大红灯笼通常要点到午夜才熄灭,亥时左右走廊和楼梯口本来就很亮。”

梅夫人和卢大夫惊惶失措,面面相觑。狄公厉声说:“梅夫人,卢大夫,你们还不认罪吗!梅先生正是被你们二人谋害致死的。”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八章

京兆府署衙门即将升晚堂。陶甘一边伺候狄公穿戴官服,一边问道:“老爷,您当时去梅先生的书斋,是为了寻找凶器吧?”

狄公回答:“不,我去书斋是想看看梅先生临死前在写什么。当时我最疑惑的是他脸颊上的几点墨污。你曾说那可能是磨墨时不小心沾上的,但我发现他书房里的砚台整齐干净,显然没用过。他当时在看《金匮医方》,我立刻想到,或许是另一块名贵的大砚台击碎了他的头,而且那砚台不久前一定被使用过,因为砚台上的墨汁还没干透,只有名贵砚石残留的墨汁才不会很快凝固。”

“那老爷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梅夫人谋害了亲夫呢?”陶甘又问。

狄公说:“梅府老管家告诉我,花厅横梁下的大红灯笼通常会亮到午夜,这让我警觉到梅先生的死有蹊跷。再说,一场偶然的意外——比如从楼梯摔下——怎么会布置得如此‘周密’?你想,楼梯口横放的蜡烛,梅夫人故意不收拾,这很不合常理;楼梯中间的软毡鞋,荷花苞蕾尖端的血迹,这一切都太‘细致工巧’了,反而像是凶手深思熟虑后的刻意安排。另外,梅夫人曾是海棠院的名妓,而梅先生是严谨的正统文人,年龄比夫人年长二十多岁,这自然让人联想到这类案件常见的‘三部曲’:年迈丈夫、年轻美妻、风流情夫。我起初不怀疑梅夫人,是相信梅先生选妻的眼光,现在才知道想错了。”

陶甘说:“花厅东厢房确实是梅夫人与卢大夫幽会的理想地点。”

狄公点头:“老管家说东厢房通花园竹径和府外大街,我就坚持要查看。果然在厢房里发现了关键线索:梅夫人说厢房三个月没人住,但梳妆台上的胭脂铅粉显然近期用过,床褥也有人睡过,不仅没有灰尘,还留有胭脂香。当然,揭露真相的关键还是地上和床帘背面的墨斑血污。

“显然,梅先生半夜突然撞进东厢房,那对情人慌了神。所谓‘奸近杀’,男方抓起书桌上的端砚猛击梅先生头部,他倒在床脚边。随后两人将尸体拖到花厅楼梯下。因为当时大红灯笼已熄,他们便伪造了梅先生‘手擎蜡烛’的假象——本想掩盖罪行,反而露出破绽,像横倒的蜡烛、软毡鞋、石雕上的血迹,都是画蛇添足。你说过,从那么陡的楼梯摔下,何况是年近七十的老人,本就必死无疑,根本不需要这些‘布置’,但他们做得太‘真实’,反而暴露了。”

“老爷,您怎么识破卢大夫的?”陶甘追问。

狄公说:“卢大夫除了在死亡时间上耍小聪明,还在梅夫人身世问题上撒谎。叶夫人自尽时,我已略知梅夫人背景,又对梅先生的死起疑,便问他梅夫人是否是海棠院行首。他若回答‘不了解’,我可能一无所获,但他却一口咬定夫人出身泾阳名门,绝未当过妓女。这说明他清楚夫人底细,却故意隐瞒,目的是袒护梅夫人,让我们不怀疑她有通奸之罪……”

正说着,内衙门被推开,马荣匆匆进来:“蓝白小姐在值房等候,说有要紧事禀报老爷。”

狄公说:“我也想见她,但马上要升堂了。”

马荣急道:“她说事关重大,必须在升堂前见您,怕耽误了出大错。”

“她没说什么事吗?”

“没说,只说必须见了老爷才肯细说。”

“那让她先等着,晚堂理事完再详谈。”

此时,衙堂上传来锣响鼓鸣,衙卒、牙将等分列两旁,狄公身着紫袍玉带升座,乔泰、马荣侍立身后,陶甘坐于录事旁协助问案。狄公一拍惊堂木,喝道:“晚堂审理梅亮遇害案,带被告卢鸿基上堂!”

卢大夫被带上堂,跪倒在地,面露冤屈。狄公说:“卢鸿基,你身为医官,不思行善,却作伪证、瞒案情,该当何罪?我先点破你两点:梅先生死亡时间,以及梅柳氏的身世。从实招来,再敢隐瞒,定不轻饶!”

卢大夫叩头哭道:“老爷明察秋毫,小人不敢欺瞒。伪证之罪我认,但我确实没谋害梅先生。我与夫人确有私情,但杀人之事绝不敢做,求老爷明断!”

狄公说:“你从那夜梅先生夫妇邀你共进晚膳开始,详细供述经过。”

卢大夫供道:“晚膳后聊了会儿天,梅先生去书斋看书,我去给老管家送药,梅夫人说身体不适,我也给她抓了药,之后我就告辞回家了。”

狄公追问:“那后来你听见东院花厅梅夫人尖叫又赶去的事,是编造的吧?”

“是,老爷,我知罪了。第二天一早我去梅府看老管家病情,是梅夫人开的门,她引我到耳房说:‘梅先生死了!’我吓了一跳,她称昨晚梅先生去书斋后,她决定在楼梯下的东厢房睡,方便照应。午夜刚过,梅先生进厢房,气喘吁吁说头痛胸闷,她还没来得及取药,梅先生就跌倒了,头撞在床脚青石板上,没了气。

“我当时信了她的话——梅先生本就有心脏病,常犯哮喘。我提出看尸体,她称已搬到楼梯下,让我来衙门请仵作,报案说梅先生犯病从楼梯摔下致死。我找到仵作去梅府,看到梅先生脑壳碎裂、脑浆迸溢,明显不是撞地造成的,现场却被布置成摔下楼梯的样子。我怀疑夫人有同谋,也怀疑那同谋是她的情人。我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圈套,成了伪证共犯,本想向官府揭发……”

狄公平和地问道:“那你为何迟迟不肯自首,还三番五次作伪证迷惑本官?”

卢大夫犹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仵作离开后,梅夫人又把我叫到耳房,闩上门就给我跪下,求我救她一命。她说梅先生当夜确实闯进东厢房,撞破了她的私情。那个奸夫很凶狠,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朝梅先生头上猛砸,两下就击碎了脑壳,当场毙命。两人商量后,就想出了梅先生不慎坠楼的骗局,还快速布置了现场,想蒙混官府。她还说这招天衣无缝,让我放心。”

“那奸夫是谁?”狄公急忙追问。

“她死活不肯说。我当时就觉得害怕,担心她会咬定我是奸夫,把我拖下水顶罪。老爷千万别信她的谎供,我今天在堂上句句属实,求老爷为我做主,明断此案!”

卢大夫在供状上画押后,狄公示意衙卒将他押下去监禁。乔泰低声骂道:“这个人面禽兽!把罪行全推给那淫妇,自己倒撇得干净。”

狄公敲了一下惊堂木,喝令带梅柳氏上堂。两个衙卒押着一身素服的梅夫人到堂下,后面跟着女狱禁。女狱禁叩头禀报:“女犯梅柳氏恐怕染上了瘟疫,进牢后呕吐多次,浑身发烧。按例该推迟审理,但她执意要上堂候审,请大人定夺。”

狄公捋须沉思片刻,说:“本堂只需她简要供述,退堂后立刻让狱医诊治。”

梅夫人虚弱地跪倒在台阶下,面色潮红,气喘不止。狄公吩咐她起身,焦虑地看着她纤弱的身体。梅夫人高傲地仰起头,脸上镇定得像冰霜一样。

她沉稳地看了狄公一眼,开口道:“老爷不必审问,是我谋害了亲夫。我和梅亮名义上是夫妻,实则毫无感情。我受不了他虚假的殷勤体贴,当年嫁给他只是为了用他的钱还债。我十五岁被卖到海棠院,在那里受尽屈辱折磨。”

她的声音渐渐变得圆润,一双明丽的大眼睛和耳环上的蓝宝石一起闪烁着晶亮的光:“后来遇到一个好心人,花钱替我赎了身,脱离了乐籍,我们过了近两年幸福日子。但他很快破产了,除了一座宅院几乎一无所有。当时我还欠着一大笔债,只能嫁给梅亮——他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富豪,家产无数。他替我还清了债务,我过上了奢华的生活,却没有爱情,像一朵鲜花插在粪土里。我认识过很多人,一个比一个愚蠢贪婪,他们用金银买我的身子取乐,把我当玩偶。后来梅亮发现了我的事,却一味宽恕体恤,我却觉得这是更大的嘲弄侮辱。杀了梅亮后,我不得不乞求行为卑鄙的卢大夫,还被迫答应他的无理要求。我每次想得到些什么,结果总是失去更多,想得到的越多,失去的就越多。如今幡然醒悟,已经晚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虚弱的身体几乎摇晃起来,她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又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厌倦了。但愿能从此挣脱苦难的枷锁,从此还清……”

她向狄公投去凄凉悲怆的一瞥,突然一口痰涌上来,眼睛一翻就昏厥在地。女狱禁赶忙上前解开她的衣领,只见她全身布满了蝴蝶形状的红斑,有的已经溃烂。她身体蠕动了几下,四肢剧烈抽搐后,便挺直不动了。

狄公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叹息着怜悯地看了看她苍白的脸,命狱医验尸后,用芦席遮盖了尸体。然后,他声音嘶哑地喝令:“带何朋上堂!”

第十部 柳园图 第十九章

何朋被押上公堂,双膝跪在台阶上。他头戴狩猎风巾,身穿粗布长袍,腰间系着革带,显然在被捕前正准备外出打猎。

“何朋!”狄公厉声喝道,“你用砚台砸碎梅亮脑壳的经过,从实招来!”

乔泰、马荣惊讶地对视一眼,陶甘也用疑惑的目光看向狄公。只见狄公神情严峻沉稳,威严却不凶猛。

何朋惊慌地抬起头,额上渗出汗珠,低声自语:“难道她已经供出我了?”

狄公说:“她还没来得及供出你,是你自己暴露了。”

何朋狐疑地望着狄公,欲言又止。

狄公继续说:“我先给你讲讲缘由。昨夜我去柳园找你时,你讲了柳园图的故事,当时你感情起伏,面露隐痛,仿佛那不是你曾祖的悲剧,而是你自己的经历。我便怀疑你曾赎过一个歌妓,为她耗尽家财,可她却跟了更有钱的人。”

何朋浓眉下的双眼,阴郁地盯着狄公。

狄公接着说:“其次,我告诉你叶奎林死了,你立刻问他的眼睛。那首关于梅、叶、何三家的童谣语义含糊,只说‘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没说他们死于非命。我回答叶奎林被打瞎了一只眼,你就惊恐地说自己可能会掉脑袋。那时我很纳闷,因为你已默认梅先生是‘失其床’,但当时大家还以为梅先生是不慎坠楼而死。后来我得知梅夫人曾是海棠院歌妓,被不知名富人赎出,耗尽其钱财后改嫁梅亮,这与你讲的柳园图故事如出一辙,梅亮就是拐走‘蓝宝石’的人。我注意到梅夫人看到绘有柳园图的盘碟时发呆,后来听说‘蓝宝石’是梅夫人的名字,我就明白了,她是你的挚爱,你讲的故事就是你的真实经历。我还看见梅夫人耳环和戒指上都镶着蓝宝石,你当年赎出蓝宝石,后来你落魄,她便改嫁梅亮。即便如此,你们仍藕断丝连,梅亮并非意外死亡,而是被你们合谋杀害,凶手就是你何朋!

“你们的奸情半夜被梅先生撞破,你起了杀心,用书桌上的龟形端砚砸碎了他的头颅,然后伪装成他不慎坠楼的假象。那首童谣对你影响很深,你深信梅先生‘失其床’而死——梅夫人与你私通,就是他‘床’被窃。杀了梅先生后,你真正害怕童谣里‘失其头’的预言应验,因为童谣里梅亮‘失其床’,叶奎林‘失其目’,你这个‘何’就要‘失其头’了。”

何朋轻轻叹息,闭目不语,平静地听着狄公的分析。

狄公问:“何朋,我说的可是事实?我告诉你,梅夫人咬定是她杀了梅先生,说厌倦了他虚假的殷勤。”

何朋猛地站起来,喘着气问:“她在哪里?现在在哪?”

狄公淡淡地说:“她供认后死在公堂上了,芦席下就是她的尸体,狱医验过,她染上瘟疫,已无法救治。”

何朋转身,睁大眼睛,嘴唇翕动着没说话。此时,远处传来隐隐的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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