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无子不是事儿,巫蛊也不是事儿(2/2)
这道敕令,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了整个长安的上层社会,气氛变得更加凝重。
表面的风暴似乎过去了,但深藏在漩涡中心的人的恐惧,却并未消散,反而与日俱增。
王皇后在被废的阴影下战战兢兢,度日如年。皇帝的冷落已是公开的秘密,宫人们虽然表面依旧恭敬,但那眼神中的闪烁与疏离,她感受得到。昔日环绕身边的奉承者,如今门可罗雀。巨大的心理压力,让她日渐憔悴。
而她的兄长王守一,更是生活在极度的焦虑之中。他亲眼见证了姜皎是如何从皇帝的心腹沦为阶下囚直至惨死,他深知皇帝的冷酷与决绝。他预感到,废后之事恐怕难以逆转,一旦那一天到来,王家必将万劫不复。他不能坐以待毙!
在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下,人的理性往往会退居次席,非理性的、近乎疯狂的念头便会滋生。王守一开始病急乱投医,四处寻求“高人”指点,希望能找到挽回皇帝心意、甚至让皇后诞下皇子的“捷径”。
就在这绝望的土壤上,名为明悟的僧人,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秃鹫,悄然出现了。他自称精通佛法秘术,能沟通天地,有求必应。他向焦虑不堪的王守一,兜售了一个极其危险而又荒诞的方案:取“霹雳木”——即被雷电击中的树木,认为其蕴含天地雷霆之力,在上面刻上“天地”二字以及当今皇帝“李隆基”的名讳,让皇后秘密佩戴。声称此法可上感天神,祈求子嗣,甚至……能让皇后像当年的则天皇后那样,获得至高无上的尊荣和权力。
“则天皇后”四字,如同魔鬼的诱惑,击中了王守一内心最深处那隐秘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野心。或许,在绝望中,他不仅想保住现状,更幻想能重现武氏家族的辉煌?
这充满巫蛊诅咒色彩的举动,在戒备森严、耳目众多的深宫之中,几乎无所遁形。无论是武惠妃安插的眼线,还是皇帝本身对皇后及其家族日益加深的监视,都让这个秘密行动,从开始就暴露在危险之下。
贞晓兕通过她在宫中经营的一些不起眼的人脉——或许是某个不得志的低阶宫女,或许是某个负责采买的小宦官,零碎地拼凑出了关于王守一秘密行动的信息。虽然细节不详,但“王家寻求术士”、“秘制符厌之物”的关键词,已足够让她勾勒出大致轮廓。
“典型的‘压力下的非理性决策’。”她在自己的小书房里,对着跳跃的灯焰,默默思忖,“在巨大的、无法摆脱的恐惧和焦虑压迫下,个体的认知资源会变得狭窄,判断力严重下降。王守一并非不知此事风险,但在‘可能族灭’的终极恐惧面前,任何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他都会死死抓住,哪怕这根稻草本身是带毒的,甚至明显违背常识与律法。这是一种赌徒心态,用极高的风险,去博取那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她轻轻摇头,深知在权力的顶峰,这种行为不仅是愚蠢,更是取死之道。它触犯了帝王最敏感的两根神经:一是巫蛊厌胜,自汉武帝时“巫蛊之祸”后,便是宫廷中最忌讳的大罪;二是比肩武则天,这更是李唐皇室内心深处最大的梦魇。王守一此举,无异于自寻死路,还将妹妹彻底推入了深渊。
果然,事情迅速败露。
开元十二年(公元724年)的秋天,比往年来得更萧瑟一些。当证据确凿地摆在玄宗面前时,他的愤怒达到了顶点。这愤怒中,夹杂着被冒犯的震怒、对巫蛊的本能厌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终于找到完美借口的轻松。
他亲自审讯了王守一和相关人等。面对人赃并获的铁证,王守一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再也无法辩驳。那刻着天地与他名讳的“霹雳木”,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他所有的幻想。
很快,一道废后王皇后的制书,颁告天下。
贞晓兕站在鸿胪寺的廊下,听着同僚低声议论着制书的内容。制书中,对于“符厌事件”只是一笔带过,并未过分渲染其荒诞和恶毒。反而,用了大量的篇幅,强调皇后“华而不实,造起狱讼”、“朋扇朝廷,窥伺灾衅”等罪名。指责她不够质朴诚实,喜欢兴讼生事,在朝廷中结交朋党,散布流言,甚至窥探皇帝的过失。
听到这里,贞晓兕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赏的光芒。她找到机会,与一位相熟的、对朝政颇为关心的同僚低声交谈时,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陛下此举,实乃深谙人心之道。此乃‘框架效应’之高妙应用也。”
同僚不解:“框架效应?”
“正是,”贞晓兕娓娓道来,“若将废后之罪,主要定位于‘巫蛊符厌’,虽则惊悚,却难免显得荒诞,甚至可能引发朝野对皇后‘情急失智’的些许同情,或对陛下因‘厌胜’而废后是否过于‘迷信’的非议。毕竟,巫蛊之事,真假难辨,易授人以口实。”
她顿了顿,继续道:“但如今,陛下将罪名之核心,巧妙转移至‘造起狱讼、朋扇朝廷’之上。这便是在告诉所有朝臣:皇后所犯,并非仅仅是触怒朕的私德有亏,更是危害朝廷稳定、结党营私、干扰国政的大罪!这更能引发百官对政治混乱的担忧和厌恶,从而减少对皇后个人的同情,转而认同陛下废后之举是为了朝局安定。如此一来,废后便从可能的‘皇帝私心’,变成了具有充分政治合理性的‘为国除害’,大大增强了其行为的合法性与正当性。”
同僚闻言,恍然大悟,再看那份废后制书,只觉得字里行间果然充满了政治的算计与权谋的机锋。
王皇后被废为庶人,移居冷宫别院。那个曾经母仪天下、接受命妇朝拜的女子,转眼间便成了被幽禁的罪人。巨大的落差、兄长的惨死、家族的衰落,以及被丈夫彻底抛弃的绝望,迅速摧垮了她的身心。在被废三个月后,便在冷寂凄清的别院中,郁郁而终。
而她的兄长王守一,则被毫不留情地赐死。查抄其家产时,所获之巨,令整个朝野为之咋舌。原来这位国舅爷,在妹妹为后期间,竟积累了如此惊人的财富。这更加坐实了其“不轨”、“贪渎”的罪名,也让玄宗的处置显得更加“英明果断”。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幕后最大的推手武惠妃,在这场风波后恩宠日隆,几乎形同副后。她所生的皇子寿王李瑁等,也备受宠爱,封赏不断。后宫的天,彻底变了。
第五章 冷雨葬花
王庶人下葬那日,天空飘着蒙蒙的秋雨,细密而冰冷,如同为这场宫廷悲剧洒下的无声泪水。葬礼极其简单,近乎草率,虽然最终还是以一品夫人的礼节安葬,但那种刻意的低调与冷清,无不透露着胜利者对其失败对手的最后一丝贬抑。
在远离送葬队伍的郊外,一座小小的土坡上,贞晓兕撑着油纸伞,身影在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她静静地望着那支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看着那具曾经承载着大唐皇后尊荣的棺椁,被无声地送入冰冷的墓穴。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的心中没有寻常女子的悲悯与感伤,只有属于心理学博士的、穿透表象的冷静洞见。
“这哪里仅仅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宠妾灭妻’的俗套戏码?”她心中默念,目光仿佛穿透了雨幕,看到了更深层的权力博弈,“陛下借此机会,一举数得。首先,彻底清除了以王守一为代表的前朝外戚势力,抄没其家产,既打击了潜在的权力挑战者,也充盈了内帑。
其次,借《禁约宗戚占候敕》和此事,严厉警告了所有宗室、外戚,严禁他们与术士勾结、窥探国运圣意,强化了中央集权和皇帝的个人权威。再次,平衡了后宫势力,武惠妃的崛起,必然会牵制乃至削弱某些可能与宰相集团过从甚密的宫廷力量……这分明是陛下精心策划(或至少是顺势而为)的一场整肃外戚、严防术士干政、平衡后宫与朝堂权力的精密政治手术。而王皇后,不过是这盘错综复杂的权力棋局中,最早被牺牲、也最显眼的那颗棋子罢了。”
后来,她偶尔会听到一些年老的宫人,在私下里偷偷怀念废后的仁德与宽厚,说她在得势时并未苛待下人。甚至还有一些传言,说陛下在多年后,特别是在武惠妃亦早逝、又历经其他后宫风波后,偶尔会流露出对废后王氏的些许悔意。
贞晓兕听闻这些传言,只是轻轻摇头,不置一词。
“斯人已逝,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都已归于尘土。”她想着,“所谓的‘悔之无及’,更多是生者——尤其是那位站在权力顶峰、晚年倍感孤寂的陛下——对自身复杂情绪的一种补偿性安慰罢了。或许有瞬间的怅惘,或许有对昔日微时情分的追忆,但在权力的无情游戏里,在关乎江山稳固、帝国未来的抉择面前,个人的、短暂的情感,永远是最后才被计算、也最先被牺牲的筹码。”
雨渐渐停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贞晓兕收起伞,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长安城迷离的暮色与即将升起的万家灯火之中。深
宫的故事,永远不会因为一个无论多么尊贵的女子的逝去而停止,新的暗流,已在看不见的地方,开始悄然涌动。
贞晓兕,这个拥有着异世灵魂的观察者,将继续在这大唐的天空下,冷眼旁观,洞悉着人性的幽微与权力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