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天子修德不修行(2/2)
“陛下,河南诸郡的情况,比南阳更严重些。
“纵是富庶如颍川、汝南、陈留诸郡,去岁都是五谷不收,百姓多有以树皮草根为食者。
“南阳情形稍好,去岁尚有些许收成,百姓勉强得以糊口,但好的程度有限,百姓大多无力缴纳赋税。
“陛下去岁降诏缓征,则今年须得加征,可如今观南阳形势,一旦今岁加征,百姓便要怨声载道,未必能撑至明年了。”
言及此处,这位负责一国财赋的大司农想到了什么,道:
“西线战事僵持难下,司马骠骑拥兵三四万于潼关。
“潼关地狭土贫,无地可行兵屯之举,全赖转运。
“而潼关粮道艰险,今又凌汛,漕运难至。
“至于南线战事,淮南数百里赤地,粮食须自兖豫青徐四州漕运,亦颇不易。
“河北虽然富庶,但粮赋除供给本地,一边要运往洛阳,一边又要运往幽并二州。
“襄樊大军,如今粮草稍足。
“但南阳境况不佳,今岁自给自足尚且不能。
“欲维持武关军一万,襄樊军五万,粮食须自兖豫二州南运,甚至有三成须自青徐运来。
“然而…南阳与中原各地并无任何水道连通,也就无漕运可言,只能自舞阳陆运至宛,再入淯水而南。
“其间二百里陆路,耗费之巨,粮运同样艰难。
“陛下,臣便实话实,自去岁以来,四方战事便接连不断。
“我大魏虽据天下九…七…九州之地,然全境大军五…四十余万,养兵便已殊为不易,一旦大军远征,则日费三万石不止。
“我大魏国库已不足三百万,倘若战事秋收不止,今年大魏全境…恐怕都需加税两成,更须向富庶之地预征一年赋税方可持续。”
曹叡闻此,又看了眼脚下略显贫瘠的土地,一时也不出话来,作为天子,且刚刚扶犁亲耕不久,他自是知晓要体恤百姓,但情势所逼,又能如何?
难道还能停下来不成?
机会便在此处了,正如当年太祖与袁绍官渡之战一般,上天是不会等你准备万全之时再把机会拱手交到你手上的,太祖熬过去了,于是天下十有其八。
刘晔大概看出了天子所忧,上前一步道:
“陛下,我大魏据天下之大,生民四百余万,尚且为粮秣所困。
“西蜀伪汉,地不满千里,民不过百万,纵得关中陇右,然则二地新附未稳,非但不能产粮,更需蜀人自巴蜀千里转运。
“道路之艰,比之大魏远甚,何来余粮支撑连年征战?”
到这里,他停了片刻,看了眼天子神色,见天子确实听进去了,才继续道:
“今观蜀虏用兵,不过两月便已连克巫县、秭归、夷陵、临沮四座吴城。
“进军之速,用兵之险,实非常理可度。
“依臣愚见,此非其兵锋之利。
“实乃其粮草未必能继,不得不行险放手一搏。
“换言之,蜀虏大概在以三军之性命换取时间,城池强攻而下,必是尸骸枕藉。
“只因若不能于粮尽之前便夺下江陵,则前功尽弃矣。”
曹叡听到此处,恍然颔首,而蒋济、辛毗等重臣闻言,亦是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
“故臣敢断言,吴蜀江陵决战,必不太久。
“我大魏只需稳守襄樊、合肥,静待其变,待蜀人粮尽师老,吴人元气大伤之日,便是我大魏南下,收取渔利之时。”
曹叡终于颔首,对着大司农道:
“既如此,便再苦一苦百姓吧,朕即下诏,加天下赋两成,预征汝颖宛洛四郡赋一年。”
大司农袁霸当即拱手深揖。
抬首后却又想到一事,道:
“陛下,臣还有一事容禀。”
曹叡心思已在别处,眸子虚浮望着田地,信口便道:“且来。”
袁霸深吸一气,叹道:
“陛下起初恢复五铢钱,确是国之善政,民间粮布盐铁得以流通,各富庶郡县贸易得以恢复,国家也因此征得不少关税、市租。”
关税古已有之,两汉就已经在各地关键交通要道、关口、桥梁、渡口设置关卡,对路过商品征收关税,少者课税一成,多者五成亦有。
眼下三国鼎立,战事频仍,各地关卡一方面用于军事盘查,另一方面便是为了向游商课税,是如今各国财政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国商税制度都承袭两汉之制,也都延续了两汉官僚体系,设有诸如司金中郎将、关津都尉、市令、市长等官职。
曹丕受禅称帝后,曾一度下令减轻关津税收,所谓轻关津之税,皆复什一,也就是曹操在位时候征的商税,要比十分之一要高。
至于市租,便是在官方设立的官市内,对商铺征收一定的税费,也就是这时候的市场管理费。
市令、市长负责管理市场,平抑物价、收取市租。
大司农袁霸此时从袖中取出几枚轻重不一的钱币:
“陛下,恢复五铢钱确是善政,然国家乏铜,不能多铸良币,如今民间劣币私钱大肆泛滥。
“陛下请看,这些民间私钱轻薄劣质,含铜不足官铸之半,形状简陋不堪,百姓宁以布帛粮食易物,也不愿接受这些劣币了。
“五铢钱之法,终致豪富获利,鱼肉百姓,恐不能行。”
袁霸本来还想,因为去岁关中惨败之事,汉军复炽,天下将乱,民间对大魏钱币的信心已然动摇。却又想到昨日才被下狱的杨阜,便将这话给按了下来。
曹叡接过那几枚轻飘飘的私钱,在手中掂量良久,最后却掌心一摊,任私钱于地上:“既不能行,便再废止罢。”
大司农终于退下。
另一边,太尉刘晔与蒋济、辛毗等元老重臣一路了许多,此刻适时行至天子身侧,道:
“陛下。
“天地之大者,在阴阳。
“阳为德,阴为刑,如今天下灾异屡见,蝗孽将生,大概便是天地向人间示警了。
“《春秋》有云:『螟蝗,国之大灾,政失其道则生。』”
曹叡闻此登时皱眉欲怒,可又很快将情绪压了下去:
“朕自问继位以来,未尝敢懈怠政事。
“然去岁大旱,今岁蝗生,关中之失,皇嗣早夭,一桩桩一件件,莫非真是朕德行有亏,上干天和,触怒了上天?”
刘晔赶忙急色摇头否认:
“陛下谬也!
“臣闻古之圣王,但遇灾异,则避殿减膳。
“今陛下避殿减膳已数,避不能避,减不能减,而旱不能止,蝗不能绝,可见德政不修者不在陛下,而在三公也。
“陛下天子,代天牧民。
“三公鼎辅,上应三台。
“倘天下德政不修,其咎则首在三公辅弼之臣。
“臣身为太尉,掌天下武事,却不能为陛下荡平蜀寇,以致有关中之败,陇右之失,此臣罪一也!”
言及此处,这位光武帝之子、阜陵王刘延之后抬起头,老眼竟有泪光闪烁:
“去岁至今,灾异不绝,臣每夜扪心自问,惶恐无地。
“今蝗灾将有,正是上天警示于陛下,辅臣非人!
“臣德薄能鲜,忝居高位,致此灾殃,若再恋栈不去,何以面对天下苍生?大魏万民?
“臣请引咎去职,骸骨归田,以答天谴,退避贤路,如是,或可上慰天心,下安黎庶!”
刘晔言罢,竟是伏地深深叩首。
曹叡心有所感,赶忙上前将这位三朝老臣从地上扶起,沉默片刻,方才长叹一声:
“太尉何至于此?
“关中兵败,太尉远在洛阳,何罪过之有?
“真若有罪,亦是朕调度失宜,蜀虏狡猾,岂能罪于太尉?
“至于天灾去职……太尉之心,朕知之矣,然不可为。”
就在此时,卫尉辛毗出列奏道:
“陛下,太尉忠恳之心,天地日月实可鉴之。
“然如今多事之秋,太尉终究国家柱石之臣,倘若骤然去之,恐伤国体。
“依臣愚见,或可暂解太尉职,令太尉居领太中大夫,于府中思过修德,待天和恢复,再行起复,亦显陛下之心。”
曹叡就着这个台阶,执刘晔一双老手缓缓点头,四目相对:
“既然如此,朕便准太尉所请,暂去太尉之职,领太中大夫,归家静思,望卿砥砺德行,他日再继续为大魏效力。”
“臣……谢陛下隆恩!”刘晔挣脱天子之手,再次伏地叩首。
曹叡再次将刘晔扶起,道:“朕将斋戒沐浴三日,其后设坛祷雨于沔北,以感上天,望弥蝗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