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8章 虚构的幽灵(2/2)
前往萨马拉的旅程如同穿越地狱。伊万挤上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车厢里塞满返乡的工人,汗臭和酸面包味令人作呕。车窗外,荒原覆盖着单调的雪,偶尔掠过废弃的集体农庄,木屋歪斜如醉汉。抵达萨马拉后,他直奔城郊的档案馆——一座苏联时代遗留的灰砖建筑,门口挂着“历史真相服务站”的牌子。接待员是个戴厚眼镜的妇人,指甲缝里嵌着灰尘。“彼得罗娃?下诺夫哥罗德来的?”她翻动铁柜里的卷宗,纸张脆得像枯叶,“找到了:安娜·瓦西里耶夫娜,1947年生于喀山,1965年迁居下诺夫哥罗德,职业:‘红色黎明’厂纺织女工。”伊万心头一热,但妇人下一句冻结了血液:“1968年病逝于萨马拉第一医院,死因:肺结核。”她推过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瘦削女人躺在病床上,眼窝深陷,毫无安娜的神采。“这就是她。同志,别被幻觉蒙蔽。我们东斯拉夫人要直面苦难,而非虚构救赎。”伊万颤抖着问是否有亲属,妇人摇头:“孤儿,无后。档案已封存。”走出档案馆,萨马拉的寒风卷起雪沫,抽打在他脸上。他站在伏尔加河支流畔,河水浑浊如泪。照片上的女人陌生得可怕,而记忆中的安娜鲜活如初。逻辑在此撕裂:如果安娜已死,为何她的幽灵只在他眼前显现?如果全是幻想,为何细节如此连贯?市井生活的压迫感在此刻达到顶峰——社会用冰冷的档案否定个人体验,却无人解释为何痛苦如此真实。伊万跪在雪地里,指甲抠进冻土。他终于明白,自己爱上的从来不是安娜,而是幻想中那个能拯救他的符号:伏尔加河解冻的春天、萨马拉的野莓、喀山教堂的钟声……这些虚构的未来,是他在集体主义牢笼中为自己凿出的逃生孔。而此刻,孔洞坍塌,只余下无边的虚无。
伊万失魂落魄地返回下诺夫哥罗德。卡纳维诺区的夜晚比往常更冷,煤气灯熄了大半,楼道里弥漫着腐烂卷心菜的酸腐气。他推开房门,却见屋内烛光摇曳——安娜坐在他的铁床上,栗色发辫垂在肩头,正翻看他的笔记本。伊万僵在门口,心脏狂跳。“你……你是人是鬼?”安娜抬起头,眼睛亮得诡异,嘴角弯起熟悉的弧度:“伊万·伊万诺维奇,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像融雪滴落,正是伊万幻想千百遍的萨马拉口音。“我一直在等你醒悟。”伊万扑过去想触碰她,手指却穿过她的肩膀,如同穿过寒雾。“别白费力气,”安娜轻笑,“我是你造的。你用孤独的砖、幻想的灰浆,日夜垒砌我。当扎哈尔说‘查无此人’,当祭司说‘这是魔鬼’,当档案馆递出那张死人照——你明明该停下的。可你偏要信,信我穿着格子头巾在伏尔加河畔等你,信我们的孩子会在萨马拉田野奔跑……”烛光下,她的轮廓开始扭曲,时而清晰如生,时而化作烟雾。“你爱的不是我,是你脑中描摹的幻影。东斯拉夫人的爱该像黑土地,扎根于真实劳作,而非云端的海市蜃楼。你却把它种在流沙里,还怪流沙吞没了你。”
伊万瘫坐在地,泪水滚烫:“可痛是真实的!每次看见你消失,心像被伏尔加河的冰碴割开……”安娜的身影飘到窗边,指向外面漆黑的街道:“看,老瓦西里又在打孩子,因为面包配给少了;三楼的寡妇在啃发霉的土豆,丈夫死在阿富汗战场;工厂的螺丝越拧越紧,工人的脊梁越弯越低……这才是真实。你的‘痛’?不过是市井重压在你脑中发酵的毒酒。你虚构一个完美的安娜,只为逃避这满目疮痍的世界。当幻想破灭,你却把责任推给‘不存在的爱’——多么怯懦!”她的声音陡然尖锐,烛火猛地蹿高,“你守着邮箱等消息?可下诺夫哥罗德连电话线都锈断了!你幻想共度余生?可东斯拉夫人的余生是排队领面包、修机器、等死!你付出热情,换来冷漠?不,冷漠是这世界的底色,你的热情才是荒诞的例外!”话音未落,安娜的身影骤然膨胀,化作一团旋转的黑雾,雾中浮现出无数张脸:扎哈尔油滑的嘴脸、祭司高举的十字架、档案馆妇人推来的死人照……最后,雾中显出伊万自己的脸,年轻而狂热,正伏案疾书幻想的未来。黑雾低语:“醒醒吧,伊万·伊万诺维奇。这座大厦从未存在,崩塌的只是你执迷的幻梦。”
烛火熄灭,屋内重归黑暗。伊万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牙齿打颤。窗外,伏尔加河在夜色中呜咽,像无数亡魂的合唱。他忽然记起童年时,祖母在萨马拉的木屋里讲的故事:罗刹国有个渔夫,梦见金鱼许他富贵,醒来却见破网空空。祖母说:“东斯拉夫人啊,梦里的鱼再金光闪闪,也填不饱肚子。唯有握紧船桨,才能渡过伏尔加河。”此刻,他彻悟了。安娜从未存在过——那个在楼梯上微笑的幻影,是疲惫大脑对温暖的饥渴;那些虚构的对话,是市井重压下孤独的回声;描摹的未来羁绊,不过是灵魂在集体主义牢笼中挣扎的投影。他爱上的是自己用绝望编织的幽灵,而痛苦之所以真实,正因为它是对真实苦难的逃避。当付出热情换来冷漠,本该是警钟:这份爱从始至终是独角戏,观众只有他自己。他诧异地回想过去的自己:那个剖析安娜每个眼神的怪人,那个守着不存在的邮箱等消息的疯子,那个在想象里共度余生的痴汉……多么可笑!东斯拉夫人的价值观在此刻显出铁一般的冷酷:生活本就充满苦难,幻想救赎是软弱,直面现实才是坚韧。他的痛苦并非为了让他沉沦,而是上帝(或命运)的鞭子,抽醒他认清——虚构的爱从来都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伏尔加河畔这座冰冷的城市,和他必须独自背负的生存重担。
黎明时分,伊万走出公寓。下诺夫哥罗德的天空灰白如旧报纸,伏尔加河冰面反射着惨淡的光。他路过面包店,不再张望队伍前方;走进工厂车间,机油味刺鼻,他拧紧一颗螺丝,再一颗,动作机械而专注。老瓦西里拍他肩膀:“斯米尔诺夫,脸色好多了!昨天还见你跟空气说话呢。”伊万笑了笑,没回答。他知道,安娜的幽灵不会再来——大厦已塌,废墟上只余清醒的荒凉。但市井生活依旧压迫:粮食短缺的广播在厂区回荡,邻居的争吵声穿透墙壁,克格勃的海报贴在电线杆上,警告“警惕思想污染”。讽刺的是,这份清醒比幻想更痛。幻想时,他至少拥有一个温暖的梦;如今梦碎,只剩赤裸裸的生存。然而,东斯拉夫人的灵魂深处,总有一簇不灭的火苗——在萨马拉的田野上,在喀山的教堂里,在伏尔加河解冻的春水中。伊万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他不再幻想安娜,但开始留意真实的人:给寡妇送半块面包的清洁工,教孩子唱民谣的老兵,甚至扎哈尔烟斗里飘出的青烟。虚构的爱死了,真实的苦难仍在。可或许,正是这苦难,让东斯拉夫人的爱如此深沉——它不诞生于云端的幻梦,而扎根于黑土地的裂缝,在每一次握紧船桨的瞬间,悄然生长。
伊万回到车间,冰冷的螺丝在掌心留下印记。他忽然哼起一支萨马拉老调,沙哑的嗓音混入机器的轰鸣。伏尔加河的冰层下,春水已在暗涌。虚构的幽灵终将消散,但下诺夫哥罗德的市井生活,连同它荒诞的压迫与坚韧的微光,将继续奔流,如同那条永不冻结的母亲河。而伊万·伊万诺维奇·斯米尔诺夫,终于学会在真实中相守相恋,与他自己,与这片苦难而神圣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