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没有(2/2)
回哪里去?他问。
当然是回乌辛斯克。您会分到一套新公寓,重新开始生活。院长微笑着,也许还能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
伊万拿起酒杯,但没有喝: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只要您签这份声明,承认您之前的言论是错误的,是由于精神疾病导致的妄想。签完就能立刻离开。
伊万读着那份文件。上面说他承认肥皂没有,电池没有,袜子也没有等言论都是虚假的,是反革命宣传;他承认商店里物资充足,人民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他承认自己是受了境外敌对势力的蛊惑......
连纸也没有。伊万突然说。
院长皱起眉头:什么?
这张纸。伊万用手指轻轻戳着文件,它太薄了,薄得几乎不存在。就像您承诺的公寓和工作一样。
院长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劝您再考虑考虑,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不是每个人都有第二次机会的。
伊万把酒杯放回桌上,伏特加在杯中微微晃动,像一个小小的、透明的漩涡:我已经考虑好了。我不会签的。
院长叹了口气,按下桌上的按钮。护工们冲进来,但这次伊万没有反抗。他平静地站起来,整了整病号服的衣领。
告诉沃尔科夫少校,伊万对院长说,连子弹也没有。
伊万被关进了地下室的单人牢房。那里没有窗户,没有床,只有一张破毯子和一个散发着恶臭的铁桶。墙上用指甲刻着密密麻麻的字——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伊万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弱光线读着那些字:
他们连我们的影子都要没收......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妈妈,天空是什么颜色的?
连虚无也没有......
伊万用指甲在墙角加了一行字:连没有也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室待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寂静。偶尔,门缝下会推进来一盘食物:有时是发霉的面包,有时是稀粥,有一次甚至是一块真正的肉。但伊万学会了不吃太多——他怀疑他们在食物里放了什么,让他忘记,让他服从。
有一天,门突然开了。强烈的灯光刺得伊万睁不开眼睛。当他适应光线后,看见沃尔科夫少校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干净的外套。
走吧,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少校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您自由了。
伊万眯起眼睛:为什么?
政策变了。少校简短地说,新上任的领导认为,像您这样的病人应该回归社会,在劳动中改造自己。
伊万穿上外套,跟着少校走出地下室。经过院长办公室时,他看见门开着,里面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院长肖像被摘下来扔在墙角,谢尔盖·彼得洛维奇本人不见踪影。
院长呢?伊万问。
调走了。少校回答,声音里有一丝伊万无法解读的情绪,去了一个...更需要他的地方。
走出医院大门时,伊万回头看了一眼。在清晨的阳光下,卡尔洛夫卡精神病院看起来像一座普通的医院,甚至有几分宁静祥和。只有那些窗户上的铁条暗示着里面的真相。
回乌辛斯克的车在那边。少校指了指停车场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祝您好运,伊万·斯捷潘诺维奇。
伊万走向汽车,突然停下脚步:少校同志。
什么事?
您知道哪里有子弹吗?伊万问,真正的子弹,不是画在纸上的那种。
少校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连我也不知道,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也许...也许它们从来都不存在。
公共汽车驶过熟悉的白桦林,驶向乌辛斯克。伊万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那些白色的树干掠过。他想起阿廖沙的诗,关于会飞的房子和能装下整个宇宙的火柴盒。
当汽车驶入乌辛斯克时,伊万简直认不出这座城市了。街道被重新铺设过,两旁的建筑粉刷一新,商店橱窗里摆满了商品——真正的商品,不是画在木板上的。人们穿着体面的衣服,手里拿着购物袋,脸上带着微笑。广场上新立起一座巨大的总统雕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伊万在普希金街下车,走向他曾经的住所。17号地下室的门开着,里面传出电视机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女人站在门口,怀疑地看着他。
您找谁?
我...我以前住在这里。伊万说。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您一定搞错了。这里一直是我家,住了十五年了。
伊万站在街上,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他走向附近的国营商店——那里现在挂着的牌子。推门进去,琳琅满目的商品让他眼花缭乱:货架上摆满了各种肥皂、电池、袜子,甚至还有进口巧克力和法国香水。顾客们推着购物车,悠闲地挑选商品,收银员用电脑结账。
需要帮忙吗,先生?一个穿制服的店员走过来问。
伊万摇摇头,快步走出商店。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经过一家又一家商店——五金店、书店、花店、咖啡馆...一切都那么真实,那么...正常。
黄昏时分,伊万来到了市中心的广场。那里聚集着很多人,正在听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演讲。男人身后挂着巨大的横幅:新时代,新希望,新罗刹国!
...我们成功克服了过去的困难,演讲者慷慨激昂地说,现在,我们的商店里什么都有!人民过上了幸福生活!那些关于的谣言,都是境外敌对势力的造谣抹黑!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伊万站在外围,看着那些兴奋的笑脸,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比乌辛斯克任何冬天都要冷的寒冷。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伊万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孩子们在崭新的游乐设施上玩耍,情侣们手牵手走过,老人们在路灯下下棋。一切都那么完美,完美得...不真实。
一个老人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递给伊万一支。伊万摇摇头,老人便自己点上了。
刚放出来?老人吐出一口烟,突然问道。
伊万警惕地看着他:什么?
别紧张。老人笑了笑,我认得那种眼神...卡尔洛夫卡出来的?
伊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我就知道。老人吸了口烟,他们开始都是这样——把一切都变得。商店、街道、人们的脸...但你心里明白,不是吗?
伊万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那些商品...
哦,那些都是真的。老人说,至少现在是。他们终于明白了,与其把说真话的人关起来,不如让假话变成。他顿了顿,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后连我们自己都会开始怀疑——也许我们真的是疯了?也许短缺真的从未存在过?
伊万想起地下室墙上那些刻字,想起阿廖沙的诗,想起德米特里关于皇帝新衣的话。
连怀疑也没有。他轻声说。
老人点点头:就是这样。他们最终会连我们的怀疑也拿走。到那时,我们就真的自由了——从我们自己这里。
老人站起身,掐灭烟头:保重,同志。记住——即使连没有也没有,没有本身也是一种存在。
伊万看着老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广场上的演讲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清洁工开始打扫,把可能的传单和痕迹都清理干净。伊万抬头看着天空——那里挂着一轮满月,完美得像是画上去的。
他想起卡尔洛夫卡精神病院,想起那些,想起院长办公室里真正的茶叶,想起少校疲惫的眼神。然后他想起地下室墙上的最后一句话,那个他还没来得及刻上去的句子。
伊万站起来,走向广场中央的新雕像。总统的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灿烂,举起的手像是在向美好的未来致意。伊万站在雕像基座前,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始大声喊叫:
肥皂没有!电池没有!袜子也没有!面包没有!茶叶没有!煤油也没有!冬天没有!影子没有!词也没有!连没有也没有!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但没有人停下来。人们匆匆走过,眼睛直视前方,仿佛伊万是透明的。一个警察走过来,礼貌但坚决地把他带离广场。
您喝醉了,同志。警察说,回家吧。
我没有家。伊万说,连家也没有。
警察同情地看着他:那就去该去的地方。
伊万被带到了一个收容所——干净、温暖,有真正的床铺和热汤。工作人员很友善,给他换上了干净衣服,安排他第二天去职业介绍所。他们说他这样的前病人可以得到特殊照顾,也许能分到一间公寓,甚至一份工作。
那天晚上,伊万躺在收容所的床上,听着其他流浪汉的鼾声和梦话。窗外,乌辛斯克的新路灯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洁的街道和繁荣的商店。一切都那么完美,那么...正常。
伊万闭上眼睛,想起了白桦林,想起了卡尔洛夫卡,想起了那些消失在黑暗中的人们。他知道,最终,他们也会把他变成的——给他一份工作,一间公寓,一张面带微笑的脸。他们会给他一切,除了...除了那个连没有也没有的东西。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伊万悄悄起床,走出了收容所。他穿过寂静的街道,走过那些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走过那座微笑的雕像,走向城市边缘的白桦林。
在林中的一片空地上,伊万停下脚步。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一个完美的、正常的、什么都不缺的日子。伊万抬头看着那些白色的树干,它们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说:没有,没有,没有...
伊万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在收容所找到的一小段铅笔头,在一张废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然后把纸折成一只小船,放在地上。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最后一次大声喊道:连喊叫也没有!声音尚未消散,他便像阿廖沙曾经做过的那样,轻轻地、轻轻地飘了起来,飘向那个连没有也没有的地方。
一个小时后,清洁工在打扫广场时发现了伊万留下的纸船。上面只有一句话,用颤抖的字迹写着:
献给所有记得的人——连这个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