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充章 少年Allen的奇幻漂流(1)(2/2)
他的头发凝结着露珠,看起来像雨淋的鸦羽,又黑又亮,淡绿色的眼睛非常纯净,略显天真和稚气,没有一丝褐色,如泡在水里的古玻璃,一圈长长的睫毛,以极其柔和的魅力围着它们,皮肤白皙细腻,像骨头,像瓷器,像蜡像,像石膏,眼睛更像骷髅眼眶里飘荡的两团鬼火,空洞而无所思绪。
约翰逊知道这个年轻人以前是游戏公司的cEo,因病辞职后现在是助理教授,并且已经在政府主导的超级计算机领域深耕一段时间了,是学者,学校里博士常有,而学者不常有,可以说不是一个维度,哪怕把年龄往前拉十年,艾伦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骑红尘万人哭的级别。
听到温其玉的名字,约翰逊的眼神柔和了——那是他的老相识,于是看艾伦也自然带上了长者看待后辈的自觉,“那么,布什内尔,我能为您做什么呢?”
“您知道的,我是柏德博士的徒孙,值此生日之际,我想为她写一本个人录,不出意外的话,一年后这位风云人物的毕生事业,就可以发行上市。”艾伦彬彬有礼地说道,“我想查看柏德老师在这里读书的记录,作为个人录的参考文献,您可以帮助我吗?”
过了三十分钟,艾伦跟着老校长的步伐进入了校档案馆。
两盏灯流出的光像蜂蜜,一点点地渗在布满皱纹的手掌和打开的扉页上;艾伦走上前来,看见铁质封面包裹着微微发黄的档案纸上,一张年轻姑娘的彩肖像正冲二人恬静地微笑着,旁边的学生个人资料履历,入学时间,在学校的记录等都十分详尽:
大一时,柏德进入了德墨忒尔青年救赎俱乐部的领导层,这个学生社团主要是宣传健康生活和保护环境。
第二学期末,她又当选为该俱乐部的主席,几个月后,成为理工大学学生自治会主席。
柏德的小跟班随时带着可充电式麦克风,以便她随时演讲,而且柏德还把手下的大学生组织化规范化,制定了明确的上下级关系,规定不同层级的学生们不许过密接触,对于校内的违规行为如何处置重新进行了严重程度划分和具体执行方案——总觉得她如果不做科学研究,不参与政坛,搞传销也是一把好手,作为在毕业典礼上发言的学生代表。柏德并未按照事先准备好的发言稿发言,而是做了一场批判当时的阿尔伯特·伦斯政府的即兴演讲,她批评现在的社会不尊重弱势群体,指出政府辜负了年轻人的信任等,她的演讲赢得听众长达七分钟的起立鼓掌。
资料比艾伦想象中的仔细,他给每一页都拍了照片,一边和老校长攀谈起来:“我听说十八九岁的时候,柏德的父母意外离世了,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还能如此从容地参加校园活动,实属不易,虽然我认识她这么久,已经知道她是个钢筋铁骨难以摧折的人。”
听到这话,老校长连连摇头。“冷静?我的朋友,你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她父亲——雅各布·罗斯伯里,一位富裕的实业家——去世了,留下的遗嘱自然涉及家族财产的分配。虽说柏德的母亲戴尔菲娜已经和他离了婚,但我本以为他们理应为那个无助的小女孩拨出一笔款项。”
艾伦微微挑了挑眉:“但是?”
校长回忆起那天的情景:他看见芝奥莉娅·柏德从父亲的葬礼上回来,双眼红肿。她的女家庭教师也气愤难平。
校长本人曾在办公室里听到她们讲述当天上午去拜访齐奥拉的长兄摩西·罗斯伯里,却徒劳无功的经过。
摩西冷酷地回绝了自己的亲妹妹,说:我亲爱的芝,打从父母离婚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兄妹情分就断了。再说,父亲临终前守在身边的是我——你跟他毫无干系。
“我的朋友啊。”约翰逊对艾伦说,“我又一次陪她去见他。即便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没给这个可怜的年轻女孩让座。那些衣着光鲜的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软垫椅上,而她却得站着,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至于我,他没对我太过火——只是冷冷地说,让我别再为她操心,也别插手他家的事;他叫芝伊“小姐”——连“我妹妹”都不肯叫——还说她让他心烦;摩西是个吝啬的人,和他那残忍无情的父亲一样贪婪。谁要是想从他那里弄到点什么,哪怕是一个子儿,可是从大海般的遗产里拿出一滴水的部分分给柏德,也完全无损于他们两兄弟的荣华富贵啊。他声称,他们母亲去世时,作为儿子,他得到的很少,而既然他妹妹已经继承了德尔菲娜的全部财产,就没权利再要更多了。荒唐!德尔菲娜那点微薄的遗产,和雅各布的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总之,他说出的话极其刻薄,把这个可怜的姑娘说哭了。”
“可雅各布明明拥有那么多财富……而摩西呢,连自己财产的十分之一都不肯给她这个唯一的妹妹!于是这个年轻女孩跪倒在他脚下,鼓起勇气解释说,他们的母亲当年声称已经破产,曾希望他们的父亲至少能给女儿留下些生计。她对于自己的那份遗产没有任何明确的要求,愿意接受哥哥们的任何决定,只求他们至少读一读他们可怜的已故母亲的遗嘱,然后芝奥莉亚递上那封浸透泪水的信,说出的话优美而真挚,令人动容。我不知道是谁教她这么说的——或许是神的启示吧,因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语气里的情感如此深切,连我都忍不住泪流满面,但是你能想象这个蠢货做了什么吗?他正躺在沙发上,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给他剪脚趾甲。摩西拿起那封浸透了德尔菲娜和芝奥莉亚泪水的信,漫不经心地扔到壁炉上,说:‘别演了!’他假意要扶他妹妹起来,可当她想握住他的手时,他猛地抽回了手,使她跌倒在地。这不就是铁石心肠的完美写照吗?接着,他那个蠢弟弟约瑟夫进来了,明显无视他那泪流满面的妹妹,过来和他哥哥平静地聊了起来。”约翰逊想到当时的场景,说话的语气非常激动。
“家庭就像水珠一样彼此相像,却在第一场暴风雨中就分崩离析……可怜啊,”艾伦微笑着说,“后来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后来?”约翰逊没留意到艾伦那笑容里的异样,接着说:“那两兄弟借口有急事告辞了,然后就走了。我们的拜访就这么结束了。还是想想好的方面吧:至少他见了她……尽管我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残忍地对她不管不顾——他们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在照镜子的时候,摩西不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留着同样血脉的妹妹正处于相对困顿的经济处境吗?我知道的就这些了。但你也和我一样清楚,后来摩西和约瑟夫都死了,是回来的芝伊操办了他们那草草了事的葬礼。理所当然地,这个年轻女孩得到了大部分财产——真是命运的讽刺。”
“所以,摩西和约瑟夫都出了意外,遗产的第一受益人就是芝·柏德了。”
察觉到艾伦的意有所指,约翰逊白花花的眉毛耸动起来,“摩西和约瑟夫可是两个男人,而且摩西还是个练家子,他曾经获得全世界青年举重比赛的冠军。”
“我知道。”
艾伦笑了笑说,“我开个玩笑嘛。”他低头看相机里,照片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目光定格在那些有可能改变那个女人人生的瞬间上:校园歌唱大赛镀金的冠军奖杯,儿童福利组织里脸上特有的涂鸦,与律师所的卡尔·摩根索初次见面留影……最让艾伦印象深刻,久久不能忘怀的,那便是在耶路撒冷,柏德戴着纸做的小帽,挟着小羊皮袋子,除此以外别无装饰,一身白衣地俯首跪下,靠在墙边,如今昔众多驻足于墙前的信徒一样抚摸着砌墙大石上面凹凸不平的粗糙痕迹,恍若抚慰着过去绵延千载的创痛;有人垂首低诵经文,追念民族往昔的荣光;亦有人将书写好的祈愿字条小心嵌入石缝之间,冀望心声能直抵上帝耳畔——这面饱经世纪风霜洗礼、又被万千朝圣者掌心磨砺的古老石墙,此刻正泛着幽微的哀伤之光,恰似泪眼婆娑的妇人,纵使拥有了少女年轻的面容,也依旧絮絮诉说着亘古岁月里的沧桑往事,“敬爱的主啊,我终于回到了你的身旁。”
“可是,主不在乎。”
艾伦心想。
古往今来,人们无法辨伪并不存在的事物,让大批人马发自内心地信仰谁都没见过的神,因为一点点可能存在的神迹就狂欢不已,情至落泪,何其困难。
可是宗教做到了。
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背道而驰的是对无所见的神明的祈求,也许这是人们在生命摧残,文化岌岌可危的年代唯一的精神乐土,乱世之中,以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告诫,保全自己高贵人格的必由之径。
《圣经》给出的理由如此:信者得救升入天堂,不信者犯罪堕入地狱,用这种哄小孩、吓小孩的方式使人信教,固然利于基督教传播,却恰恰利用了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贪婪,这般因果框架下,既无自觉的余地,亦无觉醒的契机。当追求高贵的机会都被剥夺,人又如何能获得真正的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