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2/2)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苍白得如同纸人,目光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熄灭,只剩一片死寂的灰烬。
想她前半生命运多舛,一波三折,一身才学无处施展,后半生好不容易来到燕国,遇到伯乐,考取状元,入朝为官。却不曾落得如此下场?
施萍曾以为燕国是她的伯乐之地,君王是她的登天云梯,满腔热血盼着能辅佐明君,建功立业,护国安邦。可如今才知,一切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梦。
批逆龙鳞本是杀头重罪,她之所以敢冒死谏言,全因坚信陛下是明辨是非的贤君,能容得下逆耳忠言。
可此刻看来,她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万恶淫为首。
原来再英名的君主,遇到美色蛊惑,也会神魂颠倒,失了本性,荒废朝政,枉杀忠臣。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施萍脚底蔓延至全身,冻得她四肢僵硬,连呼吸都带着冰碴。
施萍惨然一笑,笑声凄厉,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满是绝望与悲凉,“陛下……原来臣错了,错得离谱!臣竟将豺狼当良人,错把昏君当明君!您早已被美色蒙蔽心智,不分忠奸,不辨是非!燕国江山,百年基业,怕是要毁在您的手中了!”她挺直脊背,纵然身躯摇摇欲坠,风骨却依旧凛然,字字铿锵有力,带着泣血的控诉,“臣今日便以死明志,看这天下人如何评说!看您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殿内鸦雀无声,群臣屏息垂首,无人敢与她这孤注一掷的目光对视。
翟舒瑾心头一紧,刚要出列求情,却被施萍以眼神制止。
施萍自嘲一笑,那笑容里藏着无尽的疲惫与辛酸,朗声道:“自古为君难,为臣不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再次对苏江月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声音悲怆得令人心碎,“只是臣临死前仍要进言:妖后祸国媚上,陛下若一味沉迷,终将自取灭亡!”
此刻她心中只剩一片荒芜,多年的忠君之心,终究是错付了。
说罢,施萍猛地挣开侍卫,反手抽出其腰间佩剑。
寒光骤闪,剑刃横在颈间,刺骨的凉意顺着肌肤蔓延至心底,却远不及心中的寒凉。
她望着龙椅上神色冷的苏江月,眼神空洞,声音满是苦涩与失望,“国以贤兴,以谄衰;君以忠安,以忌危。陛下,忠臣惨死,小人得意,您这般所作所为,寒的是满朝文武的心!燕国危矣!”
施萍说着,仿佛已看到燕国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而这一切的根源,正是眼前这位她曾誓死效忠的君王。
此刻,施萍脑海中翻涌着昔年与羽星说起的“仓厕鼠论”。
曾几何时,她艳羡仓鼠居于粮仓,衣食无忧,便汲汲营营追逐功名利禄,以为身居高位便能安享荣华。
却不知“福兮祸所伏”,粮仓虽丰,却暗藏杀机,一朝败露便难逃殒命之劫;而厕鼠虽清贫潦倒,却能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虽苦却能保全身家性命。
她想起《庄子》所言“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昔日嗤之以鼻的道理,如今想来竟字字珠玑,振聋发聩。
她后悔了。
二十有七的年纪,正值芳华,还未去华州看杏花春雨,未去匈奴赏塞外大漠孤烟,未去兴虞两国领略繁华盛景,未看遍这世间的大好河山。
此刻的她,她多想寻一处清净之地,与羽星安稳度日,粗茶淡饭,平淡一生,可这简单的愿望,如今却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
“悔……悔不当初……”施萍喃喃自语,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眼中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脆弱与恐惧。
话音未落,只见施萍手腕一转,长剑划破颈间,鲜血如泉涌般飞溅而出,溅落在金砖之上,宛如一朵朵泣血的红梅骤然绽放,凄厉而壮美。
佩剑“哐当”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忠臣送行。
她的身体缓缓栽倒,双目圆睁,仿佛仍在凝视着龙椅上的帝王,满是不甘与绝望。
那抹鲜红的血迹,在明黄殿宇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诉说着忠臣的凄凉与悲壮,也烙印下一个王朝由盛转衰的隐患。
鲜血入目,苏江月如遭雷击,瞬间清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被人操控,那些残忍的话语绝非本心!
她痛斥自己昏聩,竟亲手诛杀忠臣,心中涌起无尽悔恨与愤怒,拼命想挣脱这无形的桎梏。
可越是挣扎,头部便越是剧痛难忍,仿佛有万千钢针在穿刺。
翟舒瑾望着地上的尸体,满心愧疚与惋惜,却只能暗自叹息。
苏江月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她死死攥住龙椅扶手,指节泛白,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
她想为施萍昭雪,想严惩幕后黑手,却连开口都异常艰难。
“退……退朝……”苏江月耗尽全身力气,艰难地宣布。
“退朝——!”公公尖利的嗓音在殿内回荡。
群臣齐齐跪伏,山呼万岁,声音中满是敷衍与惊惧。
苏江月瘫坐在龙椅上,望着地上凝固的血迹,只觉浑身冰冷。
她知道,这场权力的棋局中,自己不仅是傀儡,更是亲手沾染忠良鲜血的罪人。
而那隐藏在暗处的操控者,正带着得意的笑意,注视着她的狼狈与绝望。
安兰秋睨见苏江月失神呆坐,遂含着一抹浅笑起身,温言将她搀扶。
二人在群臣跪伏叩首的恭谨之中缓步离去,殿内只余下满朝文武,望着丹墀上那滩刺目的血迹,皆为施萍的忠烈惨死扼腕叹息,眉宇间满是惋惜与隐忧。
翌日清晨,斜风裹挟着细雨,簌簌地敲打着殿外草木,溅起细碎的声响,将几分凉意送进巍峨大殿。
殿上,荷香一袭烟霞色蹙金宫装,银线缠枝莲纹映晨光流转,鬓簪朱红绒花,扶阿狸缓步登阶。
阿狸一袭玄色冕服加身,衣袂上绣着暗金云纹,逶迤拖地的长尾如墨色流泉,每一步踏上玉阶,长尾便缓缓扫过层层台阶,留下淡淡的痕迹。
她头顶缀满明珠的金钗凤冠,珠翠琳琅,神情肃穆威严,周身萦绕着君临天下的霸气,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最终仪态端庄地端坐于龙椅之上。
殿下密密麻麻站满群臣,他们神情倨傲,面色肃穆,眼底却藏不住对女子登基的愤懑与不满,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刻意的沉重。
“她是女子!我匈奴从未有过女人登基为帝的先例!”一名武将率先发难,声音震得殿内梁柱似有回响。
“便是国一日无主,老夫也绝不给妇人下跪!”白发老臣抚着胡须,语气决绝如铁。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更有甚者怒气冲冲地指着龙椅,“阿狸,你不配坐那个位置,快滚下来!”
“你这般有野心,又未给先王诞下一儿半女,留着也是祸害,本就该去给先王陪葬!”
骂声此起彼伏,人群中一名身形魁梧却面色慌张的武将,暗中握紧了袖中藏匿的匕首。
他武功粗浅,却被忠君执念冲昏头脑,见群臣激愤,竟壮着胆子猛地冲出队列,嘶吼着扑向龙椅,“妖女受死!”
匕首寒光乍现,直刺阿狸心口。
阿狸瞳孔骤缩,下意识将身旁的荷香往前一推。
荷香猝不及防,单薄的身躯硬生生挡在了匕首前,锋利的刃口瞬间穿透她的胸膛,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缠枝莲纹。
她双目圆睁,脸上还残留着惊愕,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身体软软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那双曾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彻底失去了光彩。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就在此时,殿外铁浮屠已披坚执锐,如惊雷般涌入大殿。
不等那武将抽刀再动,数柄利剑已破空而至,瞬间将其身躯洞穿。
武将双目圆睁,口中鲜血狂喷,染红了身前的金砖,身体重重栽倒在地,抽搐片刻便没了声息,至死仍保持着扑杀的姿态,透着几分愚忠的悲壮与凄凉。
那柄匕首哐当落地,在寂静的大殿中发出刺耳的声响。
“女子称帝本就荒谬,我等便是死,也誓死不从……”另一名大臣义正言辞的话还未说完,剑光已如白雪般闪过,鲜血瞬间溅落在金砖上,一颗头颅滚落在地。
满朝文武骤然失色,阿狸目光阴鸷如寒潭,冷冷扫视众人,“还有谁不怕死?只管上前来。”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刀,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先前还强硬的大臣们纷纷后退,再无人敢出头。
就在殿内陷入死寂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身穿布衣、身形粗壮的年过半百老者快步走入,双手捧着一本金黄色的册子,他正是于玉的父亲于雷。
他在大殿前对着阿狸双膝跪地,于玉则紧随其后,行过一礼后扬声道:“自古女子践祚为帝,非无先例。唐朝有武后则天,今有燕国——燕国国祚逾三百载,素以女君临朝,不也绵延至今?”
她话锋一转,神情严肃,“妾身携父亲入宫,只为宣读允锦妃称帝的圣旨。还请锦妃稳坐高台,允许父亲宣读。”
阿狸心中了然,于玉不过是怕殉葬,所以才拉着于雷带圣旨入宫。
一来是为求活命,二来是想攀附自己当靠山。阿狸微微颔首,“好,准了。”
于雷闻言连忙起身,转身面对文武百官,将手中的金册缓缓打开,声音朗如洪钟,一字一句地宣读起来,“奉天承运,匈奴臣于雷谨诏曰:
近闻朝臣鼓迂谈,谓“坤仪虣弱,弗克承乾纲之重;祖制蔑载,女流不得践九五之尊”,更谬称“后宫登极必乱朝纲”——此等拘墟之见,何其悖理哉!
夫择君在德不在形,在能不在牝牡。昔娲皇炼石补穹,奠九州黎元之基;武后革故鼎新,绥四海兆民之业,皆以巾帼之身,承天命、抚万邦,青史炳焕,岂曰无征?若以性别划畛域,岂不见朝堂诸公,几多须眉尸位素餐,反不若锦妃阿狸有经天纬地之智、恤民济世之仁?
今先帝龙驭上宾,邦国无主,兆民遑遑——国不可一日无君,政不可一日无统。臣于雷蒙先帝恩渥,忝为匈奴之臣,当为社稷分忧、为万民谋宁。锦妃阿狸,懿范昭焯,慧鉴宏深,昔处后宫而洞彻治道,未干庶政而常怀忧民之志,其德足孚众望,其能足安社稷。
阿狸承先帝遗诏登极,非为逾制,实乃顺天心、合舆情。臣谨奉天命、承先君遗志,恭请锦妃阿狸践祚,改元“天授”。此非独匈奴之福,实乃兆民之幸!
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匈奴臣于雷谨上。”
“于雷!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金册内容刚落,殿内便炸开了锅,“你深受皇恩,不思报国,竟与妖妃勾结,助她谋夺大位,你对得起先帝吗?”
“你这墙头草!真以为依附一个女人就能步步高升?痴心妄想!这天下是呼延家的天下,她坐不了多久皇位!到时候你们父女俩,迟早要被清算,在史册上留下千古骂名!”
骂声不断,于雷却面不改色。
他在龙城做了多年长丰县令,满腹才华却始终得不到重用,早已心生不甘。
当初于雷送于玉入宫,本就是为了博个锦绣前程,即便如今助阿狸登基,他心里打的也是另一副算盘。
阿狸不过是个女子,成不了大事,日后他定能将其控制,让她做个听自己话的傀儡皇帝。
就在大臣们还在咒骂于雷时,刀光剑影突然再次闪过,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在殿内回荡。
于雷和于玉猛地转身,只见满地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铁浮屠已手持屠刀,杀了近半大臣。幸存的人里,有的瘫倒在地,有的蜷缩在角落,连哭声都不敢发出。
阿狸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缓缓开口,“现在,还有谁反对?”
见无人应答,殿内寂静得能听见呼吸声,她才重新坐回龙椅,一字一句道:“皇子尚未出生,国不可一日无君,便由孤暂代王位。诸位放心,待淳娥产下子嗣,这皇位,孤自会还给呼延家。”
阿狸心里清楚,即便强如武则天,也未能彻底改写唐朝社稷。与其日后遭人兵变反噬,不如先培养一个傀儡,将实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这便是阿狸的谋算。
幸存的大臣们看着地上的尸体,心中的风骨早已被死亡的恐惧磨平。
他们明白,此刻反抗不过是白白送命,唯有活着,才能等待日后的机会。
于是,众人陆陆续续跪下身,对着阿狸行跪拜之礼。
直到满殿大臣皆俯首称臣,阿狸才抬手示意铁浮屠退下。
龙椅之上,她望着下方跪拜的人群,眼底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在这场以血和尸体铺就的棋局里,她终于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阴雨绵绵,寒意浸骨。
惠仪宫偏殿内,昏黄铜镜映出魏哲清癯的身影,魏晴正为他着一袭锦衣华服,语气温柔却带着难掩的急切,“哲儿,往后需谨听贝美人教诲,万不可再恣意妄为。从今往后,她便是你的亲娘,你当尽心孝敬,晨昏定省,待之亲厚。切记以皇子之尊护她周全,一如你待娘这般赤诚,可记牢了?”
这番说辞,实则是倪贝逼她所为。倪贝以赐死相胁,令她务必让魏哲亲近自己。
魏晴为求自保,只得违心劝子。
但魏晴心中清明,倪贝无子嗣傍身,无非是想将魏哲夺过来,为自己寻条后路。
而她正好能顺水推舟,正因倪贝位份低微且无依无靠,即便日后魏哲亲政,要除之亦是易如反掌。
魏哲虽年幼,却深谙宫闱险恶,见惯了尔虞我诈、明争暗斗。
他默不作声,只是颔首应允。
魏晴见他乖顺,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顶,随即附耳低语,“娘位卑言轻,难护你一世安稳。所以,你认她为母,便有了靠山。待他日你登临帝位,一定要杀了她。”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倪贝的笑语,“魏晴,劝得如何了?”
魏晴急忙补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撒娇装乖的孩子有糖吃。哲儿,记住娘说的。去吧!”言罢,她转身对着倪贝屈膝行礼,恭敬道:“奴婢参见贝美人。”
魏哲聪慧过人,一点即透。他立刻满脸欢悦地奔向倪贝,声音清脆而真诚,“娘!阿娘!”
倪贝闻言,心花怒放。
在这深宫中,有子嗣便等同于有了护身符。
倪贝见魏哲与自己毫无生分,还主动往自己怀中依偎,她喜不自胜,当即把他搂入怀中,两人说说笑笑地向外走去。
魏晴起身,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贴身侍奉。